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财富不是一串冷冰冰的数字，更能赋予生活温度和文化底蕴——

　　“榜爷”胡润：探寻财富背后的故事

胡润

　　□文/图 大众报业记者 景毅

　　“胡润”这个名字，总会与财富榜单紧密关联。22年前，在上海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英国人胡润创建了中国第一份财富榜单，让全世界知道了中国最有钱人的名字。22年来，尽管质疑声不断，但胡润的榜单越做越多。这位专注于研究中国富豪的“榜爷”，不仅架起了世界对中国财富创造者的认知桥梁，还从某些角度唤醒了中国财富创造者群体的自我认知，而他自己也见证了一个飞速发展的中国。

　　近日，因为一场新经济与高质量发展的论坛活动，胡润来到青岛。借此机会，记者得以与这位知名度相当高的“老外”面对面交流。优雅的蓝色西装、英俊的面容、开朗的神情、丰富的肢体语言、一口算得上流利并习惯性夹杂英文单词的中文，已经年过半百的胡润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要小很多，脸上甚至还会不时流露出年轻人的羞涩。

　　“说不出几个企业家的名字”

　　与胡润交流，话题自然离不开财富榜单。

　　1999年，年仅29岁的胡润在中国创造了财富榜单的概念。虽然那时已改革开放21年，“发家致富”的观念也已深入人心，但这份榜单将50个中国人的名字按照他们的财富拥有量排列，并公之于众，还是在一个普遍不太愿露富的国家引起不小的轰动。

　　见过胡润的人会觉得他是个典型的绅士：在卢森堡出生，父母都是英国人，父亲是会计师；中学就读于英国著名的伊顿公学，校友包括乔治·奥威尔和威廉王子这样的名人，会说7种语言……即便如此，如果当初胡润没有做那份榜单，他的知名度和成就或许都很难能达到现在的高度。

　　胡润的“榜爷”生涯始于20世纪90年代在上海工作学习的一段经历。1990年，大学期间的胡润来到中国人民大学深造一年，自此有了对中国的第一印象。毕业后胡润从事与父亲一样的会计行业。凭借中文优势，1997年胡润从伦敦来到上海的安达信，最初只是希望在中国奋斗几年后回到英国做个中产。在此期间，胡润希望做一点有价值的工作，让英国人乃至全世界的人更了解中国，但他发现这在当时还是很难的。“英国人不太懂更加真实的中国。”直到1999年，胡润在参加安达信的一场培训活动中受到启发，决定通过做榜单这种相对客观又带有神秘感的形式记录中国的变化。

　　胡润最终把榜单聚焦到企业家身上，还跟他当时的中文老师有关。胡润希望这位中国的女大学生可以给他讲一堂关于中国企业家的课，结果对方备了一天课，也没准备出多少素材。胡润又和他的中国同事交流此事，几位同事同样说不出几个中国企业家的名字。“在当时的中国，企业家的个人IP并不受重视，我当时就断定这是个很好的市场。”于是，做一份关于企业家财富的榜单，就成为29岁的胡润记录中国的目标。

　　胡润至今还记得第一份榜单上50名富豪中大部分人的故事。为了扩大影响力，胡润把榜单发给了英国几家媒体，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他又发给了美国的《财富》《商业周刊》和《福布斯》等杂志，结果被《福布斯》的一位资深主编相中。就这样，胡润的财富榜单首秀就登上了福布斯的封面。借助《福布斯》杂志的发布，胡润的这份榜单也成为世界了解中国、解读中国的新窗口。胡润的名字从此和中国财富紧密相连，他的财富事业也和中国的富豪一起成长。现在，胡润身为“胡润百富”集团的董事长兼首席调研员，榜单也越做越多：“胡润百富榜”“胡润新金融百强榜”“胡润慈善榜”“胡润艺术榜”等等，每一项似乎都很契合人们的好奇心，引发舆论热议。

　　“有陌生人来敲我家门”

　　给内敛、保守的中国人做一份“生猛”的财富榜单，胡润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对此，胡润有自己的看法。

　　“从我20多年前开始做榜单时，就不断有人跟我说我不了解中国，中国人不爱露富，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财富状况，但是我想说这并不是中国特有，全球各地都是这样。”胡润说，一旦知道某个人在某一领域能挣那么多钱，会造成大批竞争对手也进入这个领域。除此之外，还可能对个人和家庭的安全有影响。

　　胡润进一步阐述他的观点:中国是全球劳斯莱斯卖得最多的国家，奢侈品、名牌手表也是全球销量最高的，这显然不是低调，而是希望让更多人的看到他的成功。尤其是对于中国的第一代创业者来说，白手起家的他们更希望展现自己的成功和自豪感。所以在胡润看来，他的榜单其实给了这些企业家展现自身的平台。

　　在忙碌地挖掘富豪的过程中，一些上榜人物给胡润留下了深刻印象，刘永好便是其中之一。早在2001年，胡润就把刘永好兄弟列为中国首富。刘永好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一个节目，点名邀请胡润参加。也是在那一次，刘永好对着公众畅谈自己的发家史，让胡润感到震惊和敬佩：“回过头去看那个时代，这应该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因为之前没有人敢站出来谈论自己是如何发家的。”

　　对于榜单的权威性问题，胡润坦言自己的外国人身份其实帮了很大的忙。“旁观者清。”人们会在潜意识中认为一个外国人来排榜会更客观。

　　“我做排行榜不会事先征得他们的同意。”这是胡润的基本原则，当然这也或多或少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有些富豪出于种种原因不希望上榜，甚至作出“要挟”之举，比如去他的住处敲敲门，意思是知道了他家在哪里，提醒他注意。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想主动上榜，进而在一些层面获得更多的关注和资源。但胡润说，自己做榜单的数据依据都是公开可查可以复盘的。不管他们是否愿意，胡润一直在用他的方式给中国富人戴上首富、慈善首富等不同的“帽子”。

　　不过由于每个人财富状况的复杂性，无法保证榜单数据与实际情况完全相符，同时也无法保证没有遗漏。交流中胡润谈到，山东上榜企业家人数不少，其中青岛企业家大约有16位上榜，而按照他的经验，每上榜一位企业家，就对应着两位“遗漏”的同等量级的企业家。由此，胡润推断真正拥有二十亿身家的青岛企业家应该在五十人左右。“有很多公司没有上市的企业家实际上是比较低调的，不是特别愿意浮出水面，特别是山东的企业家，受儒家文化影响，比较低调，做事也比较务实。”胡润说。

　　胡润介绍，山东还有个特色，企业家群体分布分散，并不是主要集中在某一个城市。“比如说在四川，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企业家在成都，但是山东不这样，这也是我们在研究山东企业的过程中发现的，感觉还是挺有趣的。”胡润表示。

　　胡润的“财富生意”在带给他巨大荣誉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一些争议。有人质疑他和富人走得太近，这让他发布的财富榜单在独立性与专业性上遭到批评；也有人说，他靠着玩“空手道”，创造性地牢牢抓住了排行榜这棵“摇钱树”，摇出了一条从糊口到富裕的生财之路。一些中国网民则戏称这个凭着一份榜单闯入中国财富圈的“老外”为“榜爷”。外界争议不断，“榜爷”胡润的制榜事业却愈发红火。

　　对于这些声音，胡润早已坦然。他说自己的榜单确实发挥了积极作用，其中最关键的就是推动了社会财富的透明化，企业家的财富不会像过去那么神秘，进而鼓励更多年轻人去循着这些榜样的故事去开创自己的事业。同时，这样的阳光财富也鼓励那些超级财富创造者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也让国际社会更清晰地看到中国企业家和中国经济的发展状况。

　　“我只关心故事”

　　富豪榜或许只是过眼云烟，不停变换的富豪、首富似乎只能算作吸引公众眼球的一个道具。从最开始到图书馆查阅这些企业家的资料，到现在惊讶于黄峥财富几年的迅速积累以及王兴财富的不断翻倍，恰恰是作为旁观者的胡润不断给出这些财富变化的答案。如他所说，他关心的不是财富本身，而是故事。

　　在最近的活动中，胡润曾提到一个教育行业榜单变化背后的有趣现象。20年前，中国教育行业的首富是给成年人教英语的俞敏洪，当时正值出国热、外企热；到了大概5年前，中国的教育首富已不再是俞敏洪，而变成了“学而思”，他们帮助孩子进行课外辅导，进而考上更好的学校；而最近两年，“学而思”也被做公务员考试培训的公司超越了。“你会发现，这种榜单的变化正是时代变化的缩影，很有意思。”

　　另外，胡润还发现中国的女企业家很特别。他从2006年玖龙纸业的老板张茵成为首富开始关注女企业群体。他发现全球最成功的100个白手起家的女企业家中，大约有70个来自中国。这批企业家多是生于20世纪50、60年代，更年轻一代的企业家中，女性似乎少了很多。胡润一直在思考这种变化产生的原因。在此前接受采访时，胡润曾分析“是不是社会财富增加，女性企业家的创业动力不如之前足了？”

　　而在80后、90后的企业家中，像黄峥、张一鸣、王兴这样的男性企业家要厉害得多。王兴的企业几乎一下子就有了上万亿市值，财富在一年内就涨了三四倍。黄峥企业的发展速度更是不可思议，一个成立才5年的企业创造了2000亿人民币的市值，这个速度绝对是世界第一。“他们都是世界级的企业家。”

　　从榜单构成来看，这些企业家中，第一批创富的更多是做贸易，第二批是去海南做生意，第三批聚焦在做房地产，第四批主要就是做制造业和互联网行业。

　　早年做榜单时，美国人问胡润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中国这些上榜企业家有什么共同点。胡润研究发现，当时中国成功的企业家都具备三大素质：诚信，勤奋，务实。最近他发现成功的要素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第一是创新，第二是资源整合，第三是速度。诚信还在，务实似乎有所减弱，勤奋就不用说了，几乎所有企业家都很勤奋，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从早期依赖寻找机会和务实，到现在依靠创新和资源整合来创造价值，财富的起源正在发生剧烈变化，高认知和资源成为财富的基础，而这其实也解释了现在我们几乎都有的知识和财富焦虑问题。

　　不断学习不断构建自己的朋友圈，是中国企业家给胡润的另一个印象。在他接触的中国企业家里，大家似乎都很重视EMBA和商学院，在这里求学结识的同学很快成了他们最铁最信任的朋友和合作伙伴。胡润说这在欧美的企业家群体中不太常见。胡润此前曾跟一位企业家老友推荐自己做的商学院，结果对方说自己已经在长江商学院、五道口金融学院、复旦大学等院校机构上了6轮课程。“每一次课程都会给他的朋友圈增加一些厉害的人物，这在中国实在太重要了。”

　　“每三年拿出可投资资产的1%来捐赠”

　　财富的起源精彩各异。至于财富的归处，成为胡润最近几年重点观察的方向。

　　如果说最近20年是“财富创造”时代，接下来的20年则是“财富管理”时代。有趣的是，根据2020胡润财富报告，中国预计有17万亿元的财富将在10年内传承给下一代，42万亿元的财富将在20年内传承给下一代，78万亿元的财富将在30年内传承给下一代，男女各占一半。

　　“我认为最佳的情况是，企业家到七十岁已经把财富传承问题都解决好了，子女已经接棒了。比如股份已经转到子女手里，财富已经不在老企业家手里了。”胡润说，但在中国，这种财富传承仍困扰着很多老一代企业家，更年轻一代并没有实现大规模接班。

　　而家族财富所包含的要素，不仅是家族资产、家族企业和人力资本，还包括社会资本，包含社交人脉和社会影响力。

　　胡润的设想是：走“新贵”之路。即财富创造者应该走“由富及贵”的道路。在胡润眼里，“新贵”与富豪的核心区别在于责任感、在于文化。要让财富经得起公众的检验，要让财富承担社会责任。这个过程可能非常漫长，但起码已经在慢慢转变。

　　这其中，慈善是财富传承一个很重要的途径。社会责任通过慈善的途径，可以输出企业家的价值观。“企业家可以把每三年捐赠可投资资产的1%作为目标，能维持这个目标就非常成功了。这对于财富文化教育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胡润说，这不仅可以让创二代培养和传承父辈的财富价值观，也是中国初代造富者应当去践行的理念。让财富不再是一串冷冰冰的数字，更能赋予生活温度和文化底蕴。

　　“前几天我刚发布了‘2021胡润慈善榜’，统计显示，今年慈善捐赠以支持科研为主。上榜慈善家中，53%以企业名义进行捐赠，47%以个人或家族名义进行捐赠。”胡润表示。

　　榜单显示，来自16个城市的39位中国最慷慨慈善家过去一年捐赠都超过1亿元，共计捐赠301亿元，其中拼多多创始人黄峥一年共捐赠120亿元，首次成为“中国首善”。

　　当然，还有许多低调的企业家不愿公开自己在慈善领域的贡献。“通过这个榜单，让我们见证了企业家精神，就如同其他的榜单一样，背后都是时代的记录，而这就是我们坚持做榜单的初心。”胡润说。

　　对话胡润

　　□ 大众报业记者 景毅

　　记者：您对山东对青岛的印象如何，这里的企业家群体有什么特点？

　　胡润：青岛我来了蛮多次的，这是一个宜居的城市。第一次来青岛应该在2003年，十多年下来，青岛变化还是挺大的，尤其是最近两年发展很快。

　　百富榜上，山东上榜企业家人数不少，记得有16位上榜企业家是青岛人。这其中，约有一半企业家是在青岛本地发展，一半是在北京、上海、新疆等地发展。

　　山东企业家的这种分散分布，为山东整体经济带来了良性发展，促进了当地的创业生态。财富创造是容易感染其他人的，企业家精神具有“传染性”，打造创业生态圈和良好的投资环境至关重要。

　　我觉得不能单纯用富豪来理解企业家。富豪对社会的价值仅在于促进消费。企业家早就被认为是超级财富创造者，这是两个完全不同层面的概念。

　　为什么很多地方政府都想把这些企业家吸引到当地去，不是因为他们有消费能力，而是因为他们可以为当地创造超级财富。他们可以把产业落到当地，为当地创造税收收入，提升当地就业率等，这个是最核心最关键的。

　　记者：在您的榜单里，青岛、济南这个层级的城市，入门级财富自由门槛是1200万元？

　　胡润：在我们今年发布的《2021胡润财富自由门槛》报告里，给了大家一个“参考”，我们把财富自由分为入门级、中级、高级和国际级，并细分到中国的一、二、三线城市。我们的财富自由门槛，主要考虑常住房、金融投资和家庭税后年收入。

　　根据这个榜单，在青岛、济南这个层级的城市生活，入门级财富自由门槛是1200万元，主要包括一套120平方米的市区常住房、2辆车、40万元的家庭税后年收入和550万元的金融投资。

　　中国的入门级财富自由门槛相对其他国家是比较高的，因为中国人有比较强的购房需求。在印度，年轻人购房需求相对较弱，所以入门级财富自由门槛要低得多，只要有足够的钱能租到好一点的房子就够了，印度孟买入门级财富自由门槛相比上海的1900万元，可能只需要900万元。

　　之所以将财富自由门槛分为四个级别，是因为每到一个门槛，家庭情况的变化会使你产生新的需求。比如，当你达到入门级之后，你会考虑在好一点的地段买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可能还需要一个郊区第二套住房。当你达到中级之后，你会考虑在更好的地段买更大的房子。从财富这个角度，一个人最幸福的时候是：认为自己有机会实现财富自由，而尚未实现的时候。那些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的人，不一定是最幸福的，因为他们也承担着更多的责任和压力。

　　记者：您接触了许多成功的创业者，您认为创业最需要的要素是什么？

　　胡润：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传统行业产生了巨大的造富能量，但是目前，山东乃至全国、全球都存在转型问题。

　　传统企业家必须要转型，不转型或者转型不成功，就完蛋了。如果你转型成功了，企业的平台、生态，可以升级为2.0版本。

　　过去几年，由科技驱动的数字经济出现崛起趋势，如5G、大数据、云计算；而放眼未来，把科技和传统行业联结在一起，例如科技+医疗，科技+教育等，这种“科技+”将为传统经济转型插上翅膀，成为财富创造的新引擎。

　　目前我比较关注企业家的创业生态。我们认为一个完美的生态，需要四个关键点：一是人才。创业生态圈周边存在知名大学，可以不断提供优秀的人才供给。

　　二是需要有一定的孵化环境。海尔集团的海创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通过这个资源和平台，孵化出很多年轻创业者，所以这种孵化环境还是很关键的。

　　三是需要有投资机构。投资机构、投资人可以助力创业者更快速发展。

　　四是企业家氛围。周围的企业家越多，沟通越频繁，创业者受到的启发越多，就会营造出一种互相学习、互相传播、互相感染的氛围。刚才我说过企业家精神是可以传染的，你见到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企业家，听他跟你讲他的专业，他的一些梦想，你会觉得很振奋，甚至受到启发，也想下海创业。

　　中国有这个大环境，从我们发布的全球独角兽榜单看，中国的独角兽企业全球占比达到40%，通过这个榜单，我们就能看到中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