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河》连载|024 赌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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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赌妻
在俺们当地,结了婚的女人是抽烟的。四大娘和俺娘都抽烟,抽得是几分钱一包的“普滕”,还有更便宜的“丰收”牌。上了岁数的老太太也抽烟,抽得是自卷烟。老人用纸条卷着低廉的烟叶,有时烟头上放根火柴杆作透气孔。
女人抽烟有个界河——没结婚,不能抽烟。没结婚的女人一旦抽了烟,显得轻佻,会让人另眼相看。
一天晚上,俺给白牡丹送作业,她家只有黑牡丹一人。黑牡丹正悠然地抽着烟,烟味缭绕,满屋飘香。眼尖的俺只一眼就认出,她抽得是过滤嘴香烟,是上海的凤凰牌。
俺爱玩纸烟牌儿,早就知道凤凰这个牌子。俺的小伙伴手里的香烟牌多是大前门、白莲、牡丹,上海的凤凰牌很少很少。这个烟盒是金黄色的包装,设计精美,一只火凤凰活生生的跃然纸上,令人过眼不忘。记得有一次,俺上火车站卖冰糕,在铁道路基上拣了一张凤凰香烟纸。可是,烟牌太脏了,黑黄的痕迹令人恶心。俺随手扔了,心中却觉得甚是可惜。
“吃烟的未婚女人,有个性、胆子大;吃烟的已婚女人,口味重、肺发黑。”范瞎子曾经说过。看来:“女人吃烟,非同一般。”
俺收回了思绪。只见,黑牡丹从容地吐着烟圈,动作很是娴熟。吐一口烟,很潇洒享受的样子。
俺问:“牡丹姐,你妹妹呢?俺找她对作业。”
“她陪俺爹俺娘上赵奶奶家了。你姐我要和赵龙成亲了,姐要住进镇家属院了。”
“牡丹姐,祝福你,你要享福去了。”说话的空儿,俺看到黑牡丹又点燃了一支烟。
俺只好奇地向烟盒张望着。黑牡丹似乎知道俺的心思。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圆桶状铁盒,把烟盒里剩下的香烟拿出放进铁盒里。黑牡丹把空烟盒递给俺,俺高兴地接了。
黑牡丹问:“六孩,你常去赵奶奶家,你觉得赵龙这个人怎么样?”
俺拿到了神往已久的凤凰牌烟盒,心中窃喜。但是,俺不想和黑牡丹多说话。俺娘常说“闲时莫论他人非”。俺说:“赵龙哥有才,也有好单位,赵奶奶更是好人。祝福你,牡丹姐。”然后,不待黑牡丹回答,俺放下作业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幕下,俺独自向家的方向走去。迎着寒风,内心无比烦躁。天色凝重,路和两边的房屋皆灰暗,俺被一张无情的网圈在中间。俺尝试着挣扎,去无法挣脱、越缠越紧。
为什么心中会有莫名的烦?明天会怎样?未来又将如何?俺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上学,同学来的不多,白牡丹还俺的作业,她往俺书包里塞了一小包奶糖。俺一摸,有七八块大白兔,比平时明显得多。俺说了声“谢谢”,问:“白牡丹,俺看见你姐抽烟了。咱这没结婚的女孩子家,哪有抽烟的。”
白牡丹捂着小嘴,看到没人注意俺俩说话,悄悄地说:“俺姐抽烟,这不是一天两天了。俺姐一烦就抽烟,高兴也抽。俺姐跟赵龙好上了,俺爹很支持,俺娘坚决不同意。……俺姐正闹心呢!”
“你姐嫁给赵龙——他可是个瘸子?”
“赵龙有才,赵家有钱,赵奶奶是个大善人,俺姐巴不得早点嫁过去呢!昨天两家大人商量定亲,谈到很晚才回家。”
“噢,是这样!”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顺手剥了一块奶糖放入口中。嚼得太快,糖粘性太大,大白兔粘住了牙。俺生气用手抠了出来,随手把糖粘在了水泥板课桌的外沿。白牡丹很恶心地看着,小嘴撇了撇。
“赵龙和黑牡丹好上了,钱甲强烈支持,黑牡丹还巴不得早点嫁过去,这怎么可能呢?”俺脑子很乱。老师教的课,一句也没往心里记。俺在课堂上还打了个盹,迷迷糊糊中想到了银杏粥、想到了花手绢。
放学路上,俺碰到了五妮的二哥二生,好多人围着他。只十几天没见,他的改变之大让俺害怕。
二生头发凌乱,脸上瘦削不堪,脸色黄中带黑,脸颊已失去了血色,整个面部没有一丝的表情。他凸起的颧骨、薄薄的嘴唇、烧伤的疤痕,很艰难地组合在一张夸张的脸上。而二生张开的两只脚,像一个画图的细脚圆规无力耷拉着。只是,他的眼珠偶尔动一下,说明还是个活物。有时,二生也会咧一咧嘴,被烧伤的疤痕颤抖着,更加吓人。
这是俺最崇拜的二生哥吗?这是以前英俊的高中生吗?都不是,他已不是俺记忆中的模样。
俺喊了一声“二哥”,他没有反应。俺站在二生旁边,他却倚坐在了墙脚——赤着胸膛捉虱子。好不容易二生捉到了一只虱子,只听见“刺啦”一声,他用牙狠狠的咬碎。有时,看到他两个拇指盖一合,便终结了一条生命。此时,二生的身体似乎不痒了,俺却感到全身痒得难受。
俺听范瞎子说过:“精神病人的眼神若是罩住你,你便种在了他的心里。爱恨情仇就会交集,你想从他心中挣脱出来,便不会那么容易。他会记着你、想着你,甚至恩将仇报地报复你!”想到这,也不打招呼了——抓紧走人。
“赵家,钱家,到底怎么了?”俺把疑问带回家中。娘问:“六孩,你这是咋了,无精打采的?”
“俺娘,听说赵龙和黑牡丹好上了,钱甲还强烈支持,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个事说来话长,都是钱惹的祸。”俺娘说。
关于钱家的陈年往事,原来是这样:
解放前,东村有个叫钱福的后生,头脑聪明,处事八面玲珑。火车站北头有个盐库,过去经营着官盐,钱福在盐库里帮忙。后来,官盐解禁,钱福自己做盐的生意。他跑胶东的海边弄来了大粒海盐。这种盐含碘,专治一种大脖子病。钱福没几年就成了大地主,还娶了一妻一妾。可是,正房不争气,连着生了俩闺女。小妾生了个男孩,取名钱甲,可生产时大出血死了。大房是当地大姓人家的闺女,后来也生了个男孩,取名钱乙。
后来,钱福置房买地,成了钱老爷。钱甲钱乙都不学好,整日里游手好闲,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钱老爷十七岁时先张罗着给钱甲娶媳妇,他娶的是邻村的燕儿。那时,燕儿已和陈一相好多年。
钱老爷身体不好,他四十出头就撒手人寰。钱老爷一死,燕儿管不了钱甲,分家时的金元宝和明清瓷碗早被抵了赌债。钱甲不长记性,继续赌,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捞回本来,只没几年家徒四壁。好在燕儿是过日子的女人,家里有棵千年的银杏树,种点地,卖点银杏,日子将就着过。燕儿生下了两个女儿——黑牡丹和白牡丹。姐妹俩长相出众,漂亮可人。
钱老爷还有个儿子钱乙,他从小受宠,也好吃懒做,尤其爱喝酒,媳妇生下一男一女两孩子,取名钱眼钱眉。钱眼是瘸子,打娘胎里带的。可钱眉却俊秀灵巧,十分讨人喜爱。
听着娘的叙述,俺点了点头。娘接着说,咱这儿四通八达,可有的男人却有个坏毛病,就是爱赌博。约上三五人,一赌就是一夜。人如果沾上了赌瘾,注定会家破人亡。
陈一是出众的后生,早年和燕儿相好,只可惜家底穷。钱老爷出了面,中间插了一杠子,燕儿让钱甲娶走了——一桩好姻缘散了。陈一恨钱老爷,恨钱甲,也恨自家穷。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学手艺做生意,后来也有了钱,可他心病难除,老想着燕儿被钱家强娶的事。
陈一也是有名的赌鬼,一见牌九就挪不动腿。为此,俺娘曾郑重的告诉俺:“六孩,你以后少去五妮家玩。陈一热赌,家风不好。他还整天拉长个脸,跟死人一样!”也是,自从二生犯了病,俺就再也没看到陈一笑过。俺想:“死人的脸上怎么会有笑容呢?”
有一次,陈一和钱甲赌上了。那一天,陈一手气特别旺,赢光了钱甲所有的钱,他想见好就收,急着回家。钱甲输红了眼,他不让陈一走,非要赌最后一把。结果,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
“钱甲,没有赌注怎么办?要不,让你媳妇陪赢钱的人过一夜?”赌友开着玩笑说。
“他奶奶的,陪一夜就陪一夜,俺今天就不信这个邪。”钱甲输红了眼。
这边押钱,那边押人,陈一和钱甲较上了劲。这是最后一局,钱甲输了,赢钱的是陈一。
钱甲说:“陈一,算欠你一百块,俺写张欠条你拿着。可让俺媳妇陪你一夜,这是万万不能的。”
“大老爷们,吐口唾沫砸个坑,回家跟你媳妇说去。必须陪俺睡一夜。”陈一较了真。
“朋友妻,不可欺。”钱甲真急了眼,他不由分说挥上了老拳。两人动了手,陈一眼挨了一记“封眼锤”,钱甲脸上被挠了几处。
“赌妻”事件一经传出,便成了笑柄,传出去很远。
陈一媳妇听说了赌场事件,她指着陈一的鼻子说:“你这个混蛋,至今还想着你的老相好燕儿呢。都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是狗改不了吃屎。恨钱老爷吧,恨你爹吧。可人家燕儿现在是钱甲的媳妇,是黑牡丹的娘。你咋还想着好事呢,你就别做白日梦了。”陈一不言语,他今天不想吵架,拿了点钱,找范瞎子喝酒去了。
陈一不信命,但信范瞎子。动不动,他就查老黄历。苦闷的心无法排解时,就去找老范。
记得六斤还在满月时,夜里啼哭不止。范瞎子让陈一媳妇晚上偷偷往电线杆子贴黄纸,纸上写着:天地玄黄,熙熙攘攘;俺家夜郎,不再悲伤……后来,六斤果然不哭了!
陈一排解不了心中的烦,范瞎子就给他“支招”:
“人死了是要见祖上的。老陈,你家门不幸,屡遭劫难,虽有钱,也是不肖子孙。可以捐一条门槛,给千人踏万人跨,赎现世的罪名,免得死后去受苦。”陈一听没听不知道,只是他家院子里摆了很多的枣木、槐木。
有一次,俺看到五妮,趁着天黑偷偷把中药渣倒在大路中间。俺过她这是啥意思?她说这是她娘交代的。她娘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如果把熬过的药渣倒在马路中间,“让千人踩万人踏”,能带走病和灾。
俺知道,这些招都是陈一花钱从范瞎子处买来的。虽然不能包治百病,但信者图个心安。为此,俺还专门问过范瞎子:“范老师,你这些招,管用吗?”范瞎子说:“有些病是从心里得的。心病还需心药治,只要信了,指定管用。”俺始终是半信半疑,只是无法验证,只能将来等机会了。
(讲故事 聂志泉 摄)
赌场的事也传到了钱家。燕儿扭着钱甲的耳朵,骂道:“你还是个人吗,简直是畜牲不如。没钱赌,还把自己媳妇给押上了,真丢人现眼。叫你赌,叫你赌,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接着摔碗砸盆,屋子里传来巨大的哭声。
“六孩,这个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尤其是五妮和白牡丹,这是老辈人的恩怨。俺知道你口紧,听明白了吗?”娘说。俺重重地点头。
“赌博有这么可怕吗?”有一次,俺问范瞎子。“赌场无父子,赌场无老少。赌鬼,命薄!”
后来,俺没忍住问五妮:“五妮,你知不知道,你爹和钱甲赌钱,赢了。白牡丹的娘要陪你爹一晚?”“别说了。家丑不可外扬。”五妮用手捂住了俺的嘴。
俺还问了白牡丹。她不回答,只见脸一阵子红一阵子青一阵子白,好像吃了一肚子气,扭头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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