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九万的糖醋活鱼

热水河渗出的水沿着淌水沟，流进了南大汪，后顺着大码头、经河道，融入了一望无际的大西湖。大西湖，一片美丽的湖，一片圣洁的湖。我在湖中，湖在心中。而日子如清澈的湖水一样，不紧不慢地流着。

陈一家开的塑料厂生意奇好，挣了不少钱，这和陈一胆大有关。陈一正想再上一台机器，可偏偏在就个节骨眼上，二生出事了。

上次大火，二生冒死救了花儿，后脑勺却被木头重重地砸了，他的半边脸也被烧伤，参差不齐的肉外翻着，特别是疙疙瘩瘩的疤痕，看了让人心痛。之后，二生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出家门，话也明显地少了。最近一段时间，一到阴雨天二生就双手抱头，喊着头痛。后来他头痛得难受，就不由自主地往外跑，谁也拦不住，跑着跑着就没了影。

初始，全家人撒开人马到处找，桥洞内、铁道旁、荒郊野外，找到带回家。此时的二生早已全身湿透，浑身发抖。可没过几天，他又偷偷地跑了。后来，二生衣衫不整流浪在街头，全镇人都知道——二生疯了。

陈一管理着塑料厂的生意，照顾不了二生。陈一媳妇身体不好，也经不住天天折腾——二生没人管了。二生总往外跑，从南边的街面到北边的大沟，有些好心人发现了，就把他直接送回家来，赵奶奶、俺娘都送过。有时，清醒的二生也知道回家，只是一身脏、一身臭。一回家，二生就会躲在他的那间小屋里不出来。

每次找回二生，陈一一准会骂：“俺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生下这么个孽种？”有人专门请教范瞎子：“大生淹死了，二生疯了。陈一家出了这么多变故，这究竟是怎么了？”范瞎子说：“世道轮回，这是因果报应。”一语点醒梦中人，俺多少明白了——欠账，迟早是要还的。范瞎子有着过人的眼力和独到的见解，他对俺和喜子说：“你们正年轻，要有抱负，要有志向，要有前程。当你经历了过往，看透了世俗，便读懂了人生。”

五妮与二生的感情最深。那个早已淹死的大生不喜欢五妮，五妮也不亲大生，从来不叫大生大哥。大生干了那么多坏种事，全家人都觉得抬不起头，心里不是味。后来，大生淹死了，全家人谁也不再提他，好像家里压根就没这个人似的。二生彻底疯了之后，五妮脸上没了笑容，冰糕也不卖了。

俺有时还卖冰糕，只是没了五妮的陪伴，多少有些失落和无聊。家境好了，卖冰糕这点钱娘早已看不上眼，俺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卖着玩。

以前，俺特别敬佩的二生哥，长得英俊、学习又好，可现在人疯了，彻底没治了。俺的五妮从前多爱热闹，现在也不爱说笑了。偶尔见次面，她就趴在俺的怀里哭。俺与五妮见面越来越少，好久没有漫步湖堤了。俺的情绪被深深地感染着，一时失去了很多的乐趣！

五妮淡出了俺了视野，牡丹姐妹却溜了进来。

人人都说，这姐妹俩，长得真是绝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姐俩是钱甲媳妇的掌上明珠，被打扮的花枝招展。在钱甲心里，那真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到口里怕化了。”只馋的一帮男爷们在银杏树下打牌喝茶，品头论足间眼神滴溜溜乱转。

黑牡丹，生就了一对丹凤眼，丰腴浑圆美妙的身材，只一笑一颦，像极了熟透的麦黄杏,她的风情万种、妩媚妖娆，充满着无比的魅惑。俺不敢用眼看黑牡丹，怕被她勾走魂。白牡丹尖下巴，一个浅酒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只十多岁，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白牡丹站着不动，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莲；躺下，恰似出水洗净的白莲藕。她若轻轻地移动小步，宛若水中游动的蛇，优美的身段一览无余——好一个婀娜多姿。俺就喜欢看白牡丹，她的白脸蛋、浅酒窝、水蛇腰。

在树下写作业次数多了，俺终于知道了美和媚的区分。俺无比憧憬着，让黑牡丹当俺嫂子，俺的哥哥们很英俊很挺拔，上俺家提亲的人多了去了；让白牡丹给当俺媳妇吧，俺学习好，高高的个子，能挣钱养活她，只是还太小。嗯，俺是多么想热烈地拥抱白牡丹，俺的同桌、俺的发小，这只白藕、这枝白莲、这个美人，让她温暖俺这颗可怜的心吧！

庄重的外表下，隐藏了一颗狂野不安分的心。俺为自己本能的欲望和肮脏的想法，感到羞愧和害怕，心里更觉着理亏——俺的五妮咋办呢？

“娃娃亲不懂爱情！”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声音传来：“你个鳌羔子，你这个坏熊，心长哪了？理亏不亏？”俺收住了心。

能抑制俺狂野想法的还有一个事儿。镇上的电影院改成了戏园子，正演出《铡美案》。俺陪爹只看了一场，心要有数，剧情是对俺的一个警醒。

嘿嘿。俺也只是想想，作罢！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可是，俺天生的大胃，俺的胃是天下最大的胃。俺的胃具有超强的伸缩性，面条能喝三碗、稀饭四碗。吃饱了，还能再吃点、再装点！俺的胃潜能巨大。“难道他有四个胃？将来肯定能喝酒！”当厨师的九万说。

吃是俺的最爱。吃饱吃好是原则问题，爱吃会吃是能力问题。俺不断提升着吃的水平吃的境界。只是，如今能吃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而大吃的机会更是难得，必须花点心思琢磨。

为了填饱肚子，俺想尽了很多办法。“青蛙不钓了，蛙肉不吃了，改吃别的。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能吃就吃什么。”俺想。只要白天得空，俺会把玻璃瓶口罩块纱布，剪出个方眼，然后拴上根绳子，瓶子里放点骨头煎饼馒头之类的。俺会把瓶子丢到河边，吸引成群的小鱼来吃。一提起瓶子，里面就有不少的小鱼。拣出了小鱼，俺把瓶子重新放回水里，继续提瓶抓鱼。这个空当，俺脱鞋沿河边卷草，摸鱼虾逮泥鳅捡旮旯油子。

旮旯油子，也叫螺丝，肚肥肉多。抓上一桶的螺丝带回家，交给三哥。他会让螺丝吐上两天的泥，然后煮成半熟，再用油加辣椒炒着吃，真是美味无比。

有时，俺也会去大田抓蚂蚱，俺跑得比蚂蚱跳得快，总能捉到不少，青蚂蚱黄蚂蚱灰蚂蚱花蚂蚱，用蒲公英茎从头部穿好，拎着继续捉。晚上得空的时候，俺用手灯照树抓知了猴，入在瓶子里；用绑了小网的竹竿罩麻雀，放在袋子里。有时，和五妮在站前的路灯下抓油蟋蟀。炸小鱼炸蚂蚱炸蟋蟀炸麻雀炸知了猴，这些活物营养丰富，是俺爹最新鲜的下酒菜。俺也不客气，把它们统统吃到肚子里。

二生疯了，病是去不了根了。暂时不去管他，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俺还得把肚子吃圆了。俺吃的能力虽是天生的，却是二宝发现和培养的。能从吃上找到无穷的乐趣，俺得感激二宝。

二宝和五妮一个村，和俺是同学。二宝比俺大几天，只可惜是个结巴蛋子。早年上学时学习成绩不错，他总能考进班里的前十名。上了三年级之后，班上第一批加入少先队，二宝、六凤和俺同时戴上了红领巾。可个别同学老是笑话他口吃，特别是坐后位的大刚。有一次，大刚学二宝，说：“老，老，老师，这—这个—这个题—俺会做。”学得活灵活现，同学们在教室里笑翻了。这时，二宝羞红了脸，像似被捂熟捂透的软柿子。梁老师狠狠批评了大刚，大刚给二宝道了歉。

二宝告诉俺之后，俺让四哥朱四他们狠狠揍了大刚一顿，俺没有出面。可打那以后，二宝就不上学了，家里人谁劝也不管用。辍了学的二宝跟着老娘舅学厨艺。二宝的舅住在邻村，名叫九万，长着一双怪异的八字眉，其中有一条眉毛呈花白色。有人给他取了个外号：杂毛。九万的手艺是祖传的，常年跑各村办红白大席，只吃得肚大腰圆。

俺们当地是湖区，各种食材丰富，人爱琢磨吃，祖祖辈辈传承着吃的技艺，也吸来周边方圆几十里地的食客。镇上的饭店鳞次栉比，生意异常红火。而跑各村办大席的厨师更是闲不住，围着红白事转场，收入相当不错。食材取自当地，本地人对菜品要求颇高。比如湖鱼，有黑鱼、鲤鱼、鲢鱼、草鱼、戈鱼等，以本地的甲鱼桂鱼为贵，这是大菜。松花、脆藕、麻鸭、炸鱼等湖产，各种野鱼、放养的笨鸡，依次排队上餐桌。它们经过大厨的料理，组成了一桌桌丰盛无比的硬菜。

俺听说，当地人开饭店招厨师，光耍嘴皮子可不成，一定要上灶台上露两手。学过厨师的都会做鱼，做鱼不易分出高下，那就炒上两个菜——辣子鸡、土豆丝。这两个菜最受俺们当地人欢迎，菜一上桌，只品一口，便知厨师的功力与水平。

土豆丝不但考刀功，还讲究火候，最重要的是口感，要脆硬不生、酸辣兼顾。关于刮、切、泡、炒等环节，二宝的描述是这样的：土豆去皮，直刀切下，细丝成行，放入水盆中生发。土豆丝硬邦邦的，渐渐变得粗壮，颜色发白，似乎在慢慢生长并幻化，绽放出蓬勃向上的张力。二宝与菜特有感情，他说：软软的土豆丝就像他的孩子，孩子们努力从水中吸吮着新鲜的氧，呼吸吐纳间尽显顽皮，它们展示着另一种风采——强大的生命存在。

任何生物都有生命，都附着灵性。从二宝结结巴巴的讲述中，俺了解了土豆，更理解了二宝的心。

辣子鸡是民间顶级大众菜，到饭店请客必点。这个菜要炒出鲜嫩清香，辣而不上火。九万成名的拿手菜就是炒辣子鸡。从宰杀褪毛除脏到切块，从起火爆炒装盘到上桌，时间不超过三分钟，而且鸡肉要嫩要熟要有型，而且还要保持绝佳的口感。这一成名菜，抢时间、拼火候、看功夫，九万创造的纪录无人能比，后来还上了电视。

九万的招牌菜是“霸王别姬”。这道菜用本地鸡和甲鱼做成，用整鸡整鱼煲汤，加上参草之类，取自西楚霸王项羽的典故，增加了历史的厚重。这个菜一端上桌，体面大气，香气缠绕，说明这桌菜是最高的规格了。后来，九万尝试着用排骨煨甲鱼，还配上红枣莲子，用足了慢炖的细功夫。这个菜不但色香诱人，而且养生大补，又成高档全鱼宴中的极品菜。

九万还有一手绝活：糖醋活鱼。他做这道菜绝不允许人在场，包括他的一众徒弟。只听说是用宽油快速炸，并用特制的料汁浇。当鱼端上桌时，还是活的，鱼嘴一张一合。只一筷子，酸甜香嫩酥，便会迎来渍渍的称赞。活鱼上桌，一片爽朗的回味，一屋子快活的空气！

这一手绝活令人称奇，可杂毛九万绝不外传，这是压箱底的手艺。

九万的厨艺让同行佩服，他成了厨师行业响当当的头牌。直到五年后，大周搞创意全鱼宴，与九万比拼厨艺，把他“打”下了擂台。大周，最后坐稳了镇餐饮业的头把交椅。

有一次，俺聆听了九万的教诲，九万对二宝说：

“做菜，是讲究味道的！”

“入厨师这一行，要有礼数，要有行规，要知道敬畏。”

“要投入精力——融入鲜活的思想，注入跳跃的灵魂……”

九万的一番高谈阔论和斜视的眼，让俺感到自愧不如，他的话像是交待俺似的。

“做个菜，还有这么多的讲究！”想想俺和三哥那几招浅陋和粗疏的厨艺，真是无地自容。俺从内心暗暗发狠：好好的学，早点超过九万。让他闭嘴，让他不再小瞧俺，最好让他给俺当下手。

其实，俺对吃一直感兴趣，俺也在追求舌尖上的感觉。俺喜欢倾听，喜欢发现，喜欢用心去体悟。比如，一根黄瓜、一个茄子，一个生长中的西红柿，亦或是一颗经浸泡长出嫩芽并日日变化中的绿豆儿、蒜瓣儿，他们都会发出轻轻的声音，他们都能展现出生命的价值。这是发现之美，也是存在之道，更是生命常青岁月更迭的基因接续。俺看得出它们生长着，听得懂它们说的话。这，俺视之为一种超乎自然的神奇力量，像量子纠缠、第六感觉，俺归结为超自然现象。

俺常常在静静的思考中，升华出一种淡然的感觉。如同在观赏一幅赵龙用小楷写就的扇面，或者是一副映入眼帘傲然生长直插云霄的墨竹画。改变是际遇，纵然在一瞬间。现在想来，即使是爱好，也要特别的专注和投入——暖心并怡情！

哪根枝子会结果，又有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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