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五章 歧路弯弯

刘师傅喊：“睁开眼，接刀。”

就从省城回来的那个暑假开始，曹永涛在双泗村，在张平青的队伍里，学会了打枪，学会了骑马，也学会了骂人。

打枪是打鸟练出来的，骑马呢，是骑在槐木板凳上骑出来的，为了学骑马，裤裆都磨破了。

骂人，在芝镇叫嚼（音：jué）人。

原来，曹永涛不会粗口，不会骂，也就是不会嚼。可是这些兵痞子，张嘴就嚼，高兴了嚼，生气了嚼，恭维你是嚼，不满意也是嚼，嚼别人有时也是嚼自己。嚼人成了家常便饭。

曹永涛为了学会嚼人，曾对着白杨树嚼了一个早晨。“我X……，我X……，我X……”嚼着嚼着自己先笑起来。

“嚼得好。”张平青过来了，伸着懒腰说：“为什么芝镇人不说骂人，说嚼人？嚼人，就是把人嚼了，连骨头带肉一块儿嚼烂了。骂人，不够味儿。嚼人过瘾。你嚼嚼我！你把我活嚼了！”

曹永涛说：“嚼应为噘，或者是‘撅’，嚼人是不对的！这是《芝镇方言》记载的。”

“什么对不对？我说对就对！”

“还得有个规矩，有个礼数。咱们表兄表弟，嚼啥嚼？有碍伦理纲常。”

张平青哈哈一笑说：“什么伦理纲常，都是糊弄人的！表兄表弟不好嚼？不嚼不行！”他突然拉下脸来大声说：“我X你……”

曹永涛瞪一眼表兄，一拳捣过来：“你骂谁？你嚼谁？你是畜类，俺娘是你亲姑！”

张平青哈哈大笑：“你看你看，一嚼，你的脾气就有了不是，也知道会打人了吧？这就是人性，狗有狗性，猫有猫性，王八有王八性，人有人性。你嚼我，你嚼我，嚼嚼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嚼我。”

“你不是人，你是畜类。”

“不过瘾，继续嚼。”

“俺才不嚼呢，你娘是俺妗子。”

张平青狞笑，吐出一句：“妗子也能嚼！也能骂！哈哈哈。不行，你嚼俺爹？”

“他是俺舅！”

曹永涛觉得眼前是一匹狼，一只虎，一个豺，一个厉鬼。

表兄表弟打着嘴官司。警卫远远地不敢过来。

“不嚼了，说正事，适应了吧？”

曹永涛说见了血还是头晕。

“先一块吃饭吧。”

吃完，张平青抹抹嘴巴子，他问伙夫，后晌饭吃啥？

伙夫说：“炒个松莪炖小鸡？”

张平青说：“好！就让我表弟办食材，让他杀鸡。”

曹永涛说：“我不会杀。”

张平青说道：“给你刀子，你就会了，刘师傅，你别管。叫他杀！”

公鸡在鸡窝外边溜达，伸着脖子叫了一声，伙夫刘师傅一伸手，就把它抓住，那只鸡在老刘的手里挣扎着。老刘眯着眼儿把鸡递给曹永涛，曹永涛使劲攥着鸡翅膀，鸡翅扑棱扑棱的，曹永涛吓得腿肚子哆嗦，闭着眼。刘师傅喊：“睁开眼，接刀。”

曹永涛睁开眼，把刀接了，接血的脸盆也推过来。曹永涛把刀对着鸡脖子，就是使不上劲，他闭着眼。听到伙夫刘师傅在念叨：“公鸡公鸡你别怪，你本是俺们的一道菜，我杀你，你别怪，一盘菜，无疼痒，一阵儿过去托生快。”

刘师傅端着大烟袋，念叨了两遍。

曹永涛把刀在鸡脖子上一拉，出血了，他赶紧把那鸡撒了扔在地上，可是那鸡依然站着在天井里跑，碰到南墙，血洒南墙。曹永涛心揪着。刘师傅说，不行，再来一刀。又把鸡捉住，曹永涛闭着眼，不敢看血。

张平青训完话回来，手提着皮带进门，看到曹永涛在打哆嗦。回头对勤务兵说：“拿酒！”

酒在葫芦里晃荡，勤务兵双手递给张平青，张平青下巴朝曹永涛那里一仰，勤务兵把酒递到曹永涛手里。

“表弟，干了！”

“我喝不了！”

“喝！必须喝！”

张平青一把夺过酒葫芦，大喊：“看着我！看着我！”

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一半。酒顺着嘴巴子往下淌。

“这一半，给你！”

曹永涛接过酒葫芦，皱了皱眉，喝了一口。那酒把嗓子眼儿呛着了。一阵咳嗽，咳嗽出了眼泪。一咬牙，又把酒葫芦对准了嘴。豁出去了，喝！“咕嘟咕嘟”，酒葫芦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空葫芦递给张平青。张青平一扬手，酒葫芦摔在磨盘上碎了。

弗尼思有点儿生气，对我说：“老逄你越写越不靠谱了，在那年头，酒葫芦都是稀罕物，不可能摔碎，珍贵着呢！都是你们这些文人瞎编，动不动就把酒瓶子、酒葫芦摔到地上。你看看电视上那些镜头。看着都恶心！”

那只鸡还在院子里转，血哩哩啦啦地滴着。

张平青抽出腿上的匕首，说：“用这个，用这个！”

曹永涛浑身像着了火，那心火烧到了眉毛、鼻、嘴、眼，烧到了耳朵、手指、手心、手背，烧得他恶心，他想呕吐。不能吐，不当孬种。不能……咔嚓一下，那匕首一闪，鸡头就应声掉下，鸡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没了鸡头的公鸡居然在天井里继续走，没有头了，居然气宇轩昂地走，那两只爪子蹬着地，曹永涛脑海里蹦出了“壮士”这个词。

弗尼思又忍不住了，说：“这个可以是真的。《太平广记》有记载，贾雍出界讨贼，为贼所杀，失头。上马回营，胸中语云：‘诸君视有头佳乎，无头佳乎？’吏涕泣曰：‘有头佳。’雍曰：‘不然，无头亦佳。’言毕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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