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六章 枭雄张平青

“表哥你昧着良心了”

我这叫高作彪的表叔，邻里街坊都称他“高彪子”。结了婚，张平青就不让他当兵了，出资给他在芝镇弄了个小烧锅作坊。他爷爷高铭乾的风骨没留多点，只一味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天天喝酒天天醉。小烧锅雇人经营了不到半年，就结满蜘蛛网歇了业。

我这表叔摸透了张平青的脾气，年啊节下的，备下芝镇的小吃，去双泗村走亲戚，几句好话，就把张平青糊弄住了。他也摸透了张小嫚的脾气，打了她，也不敢跟哥哥说，怕一说了，哥哥要了男人的命自己守寡。所以，我这表叔啊很不“创人”（方言：要脸面），家里没吃的了，就打媳妇，还不是轻打，有时抽下门关子打，劈头盖脸，逮哪里打哪里，好在这媳妇能忍，你怎么打，她也不哭不闹。

打完，媳妇哭着回了娘家。在娘家住上一夜，第二天自己赶着马车拉回一车粮食。一见了粮食，我这彪子表叔就恢复了好脾气，娘子长娘子短地叫，高了兴，还让媳妇陪着一起喝一壶两壶酒。没有粮食了，又抽下门关子打，媳妇就再回娘家，拉回一车粮食。那装满粮食的马车上的铜铃铛嘎嘣脆地响着，坐在车上的媳妇摇着鞭子，鞭梢子上还系着红头绳，肩膀一耸一耸的。这在芝镇是一大风景，直到现在还有人讲说。有些光棍不怀好意地看着媳妇胸前一颤一颤的俩大奶子，喊：“你看那饭，你看那大饭啊。”芝镇人管乳房叫“饭”，那是孩子的“饭”。

车轮滚滚，日子就这么滚着过，一直滚到芝镇解放，滚到张平青在岛城被杀。高作彪两口带着六个孩子进了新社会。

每年正月里，高作彪都要来看我爷爷和我老嬷嬷；老嬷嬷和爷爷去世了，就看俺嬷嬷，年年如此，挎着箢子，箢子里有蒸好的饽饽。挨饿的那几年，没有面，他到芝镇烧饼铺里去打烧饼，四个烧饼就满了箢子，烧饼上面，用莛秆穿几根“香油果子”（芝镇方言——油条），箢子上盖一方干净的毛巾。俺嬷嬷去世了，他还来走亲戚，来看他的表兄、表弟——我的大爷辈。那几年日子穷，没有好菜招待，但无论做什么，高作彪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那时上初中了，还陪着表叔吃过一顿饭，他笑着对我说：“可叫俺这个表舅给坑煞了！”

我说为啥呀？

高作彪说：“你说，我这表舅要是把我介绍给八路军，打鬼子，杀豺狼，南下北上多威武，我现在肯定是离休干部啊，离休金每月都得上万，吃药还全报销。他把我介绍给国民党的杂牌军，我这当了二十多年的坏分子，一年到头就是扫街啊，在家里抬不起头来。”

俺娘插嘴说：“表哥你昧着良心了，可别这么说。俺听说，当年也是你央求着俺大大去给你谋的个差事。一开始，俺大大不愿意你去，可你来了三趟。当时俺妈还在着呢，她也不同意你去。”

高作彪说：“咱那个妈啊，白白净净，真好心肠。她老的那年，我还来给她送殡呢。我记得她姓景，是西山里人。俺表舅真是个孝子，从芝镇买回的炉包怕凉了，裹了三层笼布。”顿了顿，又说，“你说的也是，也是。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还有就是，咱去当了兵，俺高家的祠堂就没有人敢来抢了。”

张平青这个妹妹，也就是我这个表婶子，跟哥哥张平青不一样，是菩萨心肠，邻里百家，谁家缺个东西，问她借，从不推辞。她活了九十多岁。

那时我这彪子表叔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冬天建桥，彪子表叔站在冰水里把腿冰拔出了毛病，从那一病不起，转过年来，就殁了。

有一年正月，娘叫我去看望表婶子。我问老人家当时看上了表叔啥了？

老太太说：“还不是叫芝镇的炉包、小炒，蘸糖石榴、驴肉火烧，还有芝镇的烧酒馋来的啊！呵呵！人老了，不怕你笑话了。端起那碗热腾腾的芝镇金丝面啊，就不舍得放下。那大碗是博山白瓷，镶着金边儿，细溜溜的金丝面冒尖冒尖的，黄澄澄的，劲道，里面有炝糊了的葱花、洋柿子卤子，香椿沫，蒜泥、麻汁、芫荽梗，再捏一点青岛虾皮，搅拌匀了，哎呀，一筷子下去，那个香啊！我能扒三碗。还有那三页饼比纸还薄，比绸子布还软，焦柔可口，抹点豆瓣酱或辣椒酱吃，或者将土豆丝等卷到饼里吃。我最爱吃的是，过寒食节，三页饼卷鸡蛋，再贴一块芝泮烧肉，我能一口气吃六卷。那时候，女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就和驴戴着个遮眼子，一圈一圈在磨道里转，啥都看不见。到了芝镇，觉得眼都不够使，踩高跷的，耍堂野的，耍狮包、耍猴的，耍景真多。这不，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俺妹妹，哥哥给找了个土匪军官，那土匪杀了不少好人，俺妹妹受这男人连累，也挨枪子给崩了，连个后也没留下。你看，俺这一大家子人。”

老人在耳边絮叨，一切恍惚是昨天。正听得入心，就听弗尼思在喊我：“你老嬷嬷等着你说话了。”

（刊头题字：逄春伟）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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