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二)》连载(61)|“眼有时也骗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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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春阶

第五章 歧路弯弯

“眼有时也骗人呢”

“曹永涛,曹永涛!”牛兰芝恣地一下蹦起来,奔过去握手。自从在浯河边一起演了《放下你的鞭子》,在芝东村待了几天,两人就再没见面。牛兰芝对曹永涛的不辞而别一直纳闷着呢。

盯着曹永涛唇上的小胡子,牛兰芝笑了,想起了他讲的兔唇和兔子,忽然觉得他的兔唇不那么碍眼了。牛兰芝把手从曹永涛手里抽出,红着脸说:“《放下你的鞭子》也就演了那一场,词儿都快忘了。什么时候,咱再演一次。”

曹永涛搓弄着两手,看到剪了齐耳短发的牛兰芝也变了。他问:“你脸咋这么黑?”

牛兰芝突然想到娘给抹的锅灰,赶紧捂住脸,找脸盆。

洗完脸,脱了大襟褂子,露出里面的旗袍,回来又坐在曹永涛身边。老同学相见,一时没了话。

沉默了一会儿,牛兰芝问曹永涛都躲到哪里去了。

曹永涛笑而不答。

牛兰芝怎么也想不到,曹永涛入了张平青的队伍,但牛兰芝觉得曹永涛是真变了,眼睛更明更亮,像一口深井,但不知道他眼神里装的是什么。

一只野鹊挂在屋檐下,尾巴在太阳下闪着,上上下下地抖。牛兰芝远远地看到了。她突然想起我爷爷公冶祥仁,指着那尾巴抖动的野鹊莫名其妙地道:“俺干爷家祠堂里的弗尼思,是个不死鸟。”

“弗尼思,我也见过。”曹永涛眯着眼说,“可你好好看,那不是鸟,是块破铺衬。”

牛兰芝跑过去,还没到近前,果然看到,那不是鸟。

“眼见不一定为实吧?”

“确实像鸟呢。”

“眼啊,有时也骗人呢。”

曹永涛说起了他的姑表兄张平青,牛兰芝一听,惊讶得目瞪口呆:“你去了他那里?土匪……”

叽叽喳喳的,头顶飞过几只野鹊。曹永涛笑着说:“来真鸟了。”

“飞鸟……”跟着曹永涛的讲述,牛兰竹的思绪跟着野鹊飞到了天际。

曹永涛比张平青小十岁,小时候,曾跟着张平青放过八卦风筝。为做风筝,张平青把家里的竹耙拆了,挨了父亲——曹永涛的舅舅一顿揍。

曹永涛考上省里乡师,张平青觉得表弟是有用之才。上学那天,张平青专门用自己新买的汽车把曹永涛送到高密火车站。那天,她的妹妹张小嫚孩子过百日,他是骑着脚踏车去的芝镇。我的表叔高作彪爱面子,一大早就等着张平青的汽车开过来,他也想坐坐锃明瓦亮的洋汽车呢。这在芝镇,能坐上洋汽车的,还没有几个。等了半天,看到张平青和卫兵骑着脚踏车来了,很是失望。张平青送了五块大洋,高作彪问:“大哥,汽车呢?”张平青又摸出五块大洋拍到高作彪手心里,说:“车送大人物去了。”

在亲戚眼里,张平青又孝顺又懂事,每年中秋节,都要送月饼,年节下都要送猪头,芝镇杨家阜丰泰和赵家永和糕点,年年不拉。

曹永涛从省城上学头一年回来,正赶上中秋节。而张平青去看小姑——曹永涛的娘,日子选在了八月十四头晌。

曹家戈庄离双泗村三里路,张平青戴着一顶新苇笠,穿上月白小褂,脚蹬老布鞋,坐着汽车一路来了。汽车开到村头上,他让车停下,让卫兵抱着礼品,迈着方步走进村。

晚年的我表叔高作彪爱蹲在芝镇酒厂门口抱着酒葫芦晒太阳,碰到我,最爱提的就是他的大舅哥张平青,他也不避讳自己有个土匪舅子。芝镇人都明白,他说的一半是醉话,公社革委会也不把他当回事。有一次对我说:“我这大舅哥张平青有个规矩,去拜望亲戚啊,老师啊,都是进村下马、下车,从来不骑马坐车到门口。他到俺这里看你表婶子,也这样。进了芝镇,脱下军装,换上长袍马褂,他在前面走,让卫兵跟在后面牵着马。这土匪有素质。你信吗?”

我一直怀疑张平青有伪装的成分。

我表叔高作彪说:“装着装着,就装成了真的了。他懂老规矩啊!我这个大舅哥啊,怎么说呢!”

张平青给他小姑备的是酥皮月饼、石榴、毛豆角。那酥皮月饼是芝镇阜丰泰的,有红糖馅、白糖馅、冰糖馅、枣泥馅、红豆馅,还有他发明的酒泡长生果馅的月饼,这酒泡长生果馅的月饼一年也就做九笼屉,专门走亲戚用。他还特意带上手抄的一本《水经注》,他手抄了一半,听到三姨太和四姨太吵架,就把他们叫来,说你们一人给我抄一半。两个姨太太噘着嘴,把那书抄完了。

张平青到了小姑家,第一句话就是:“小姑我要在这里吃。”

在小姑家吃饭,除了小时候,还从来没有过,小姑赶紧吩咐着准备。一边嘱咐侄子要打鬼子,别祸害老百姓,害老百姓祸及子孙。张平青说:“小姑放心,你侄子做的都是给老百姓干的,你别听人家胡嚷嚷。”

曹永涛在套房子看一本很薄的小册子,正看着呢,张平青一挑门帘进来,问表弟看的是啥书,曹永涛说闲书,闲书,就一下子锁到了绣箱子里。

张平青说:“表弟看书还怕人呢。怕不是共产党的书吧?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把《水经注》手抄本递了过来。

曹永涛为掩饰自己的慌张,赶紧说:“表哥,咱今日就只喝酒,不谈别的。”

“不谈别的,叙叙旧,表弟好好修炼,将来回来给我当军师。”张平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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