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印记的动态演变机制：基于济钢的探索性单案例研究

　　阴晓雪1，陈志军1，王琳2

　　1. 山东大学管理学院

　　2. 山东大学国际创新转化学院

　　摘要

　　组织印记是企业在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独特历史资源，是企业理解“历史如何影响现在”的重要切口。在全球化和智能化的背景下，生存和成长压力迫使组织关注如何基于既有资源和历史经验做出决策。过去的研究多聚焦于印记产生的前因及印记对结果变量的影响，对组织印记被管理时如何动态演变的过程关注不足。明确这一演变过程对理解组织如何实施有效印记管理进而服务于企业当期发展目标至关重要，研究采用探索性单案例研究方法，以大型传统制造业企业济钢集团为研究对象，对济钢集团“无钢胜有钢”的转型过程进行探讨，揭示组织印记在组织变革过程中的动态演变机制。研究发现：（1）组织印记在敏感期内维持的机制包括比对和保留，激活的机制包括复现识别、历史搜索、筛选匹配和嵌入，沉眠的机制包括威胁侵染、筛选遗弃和脱嵌；（2）经由维持、激活和沉眠演变方向的印记存在由融合、覆盖、共存表现出的层叠关系。研究有利于丰富组织印记理论的过程机制，同时为组织行为选择提供历史资源这一新的分析视角，更好地解释组织间发展水平的差异。

　　关键词：组织印记；印记激活；印记沉眠；印记维持

　　引言

　　传统制造业是我国制造业的主体，是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基底。现阶段我国已经形成世界范围内规模最大、门类最齐全、体系最完整的制造业，但“大而不强”、“全而不精”的问题始终困扰着传统制造业的发展。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宏观趋势下，制造业竞争日益加剧，传统制造业企业转型升级已迫在眉睫，但转型程度和效果参差不齐。钢铁行业是典型的传统制造业，受资产规模庞大、生产工艺壁垒等因素影响，其进行转型并持续发展的难度较之其他制造业更高，许多钢铁企业因经营不善而陆续关停。在制度环境和资源能力相似的情况下，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到从历史资源的角度分析企业转型效果的差异。组织印记作为一种历史性资源，已经成为探索转型成功的企业组织行为演化过程的关注点。

　　组织印记是企业在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形成的特色资源，是企业在敏感期受到特定环境影响并产生响应的过程，对组织产生持续性影响，作用于组织行为演化、组织风格塑造等方面，如有研究指出资源禀赋对公司采取的价值共创逻辑具备印记效应。在中国，早期的钢铁企业基本都是由政府统筹成立、依托大城市发展起来的，受制度性因素的影响，部分国有企业在组织层面形成了鲜明的印记。有研究指出，外部环境是组织学习的一个主要力量来源，外部环境塑造的印记水平越高，企业的知识结构越难改变，尤其在中国，制度印记水平较高的国有企业，受制于既得利益者和僵化架构的影响，企业更加难以接受变革。此外，在一项对两家卡尔·蔡司（Carl Zeiss）企业的对比实验研究中，东德企业蔡司·耶拿（Zeiss Jena）表现出的“按计划”创新的制度烙印并不利于企业组织的创新行为。历史资源的制约作用关注过去的资源和能力成为了组织惯性，阻止了组织资源适应外部环境的变化，可能形成“陷阱”。因而，在某些情况下，组织印记极有可能约束了组织的持续发展，成为限制企业转型效果的不利因素。

　　绩效是衡量企业某些行为发生变化对结果产生影响的重要指标之一。过去的组织印记研究聚焦于印记的形成过程以及印记对绩效等结果变量的影响，解释了印记持续发挥作用的机制在于竞争水平、效率机制和制度化过程三个维度。由于组织印记的“束缚”作用，加之外部环境的影响，印记并非一成不变的，因而印记的持续性影响也并非一直稳定地作用于组织。在特定条件下，对组织发挥作用的印记有可能发生各种演变。典型的演变方向包括印记强化、印记衰减、印记转变等，此类研究关注印记演变对组织行为、动态能力等结果变量产生的影响，尚未有研究关注到“组织印记在敏感期内是如何动态演变的”这一过程性问题。此外，过往研究大多从焦点印记出发，探讨单个组织印记的作用和变化机制，对于同一敏感期内多个组织印记之间的关系语焉不详。在组织印记演变过程中，明确多个发生演变的印记内部如何互动是理解整体演变过程的重要基础。打开敏感期内组织印记动态演变的过程机制有利于企业理解组织印记如何变化，在此基础上，企业能够发挥主动性，依据目标调整组织印记的影响方向，进而发挥历史资源在企业组织发展过程当中的独特作用，破除组织印记对企业持续发展的“束缚”。

　　针对上述理论缺口，本研究选取了钢铁行业中转型效果良好的济钢集团（以下简称“济钢”）作为案例分析对象，基于这一大型传统制造业自2017年起的转型过程中的组织印记演变实际，采用探索性单案例研究方法构建新理论，将研究问题聚焦于以下两点：第一，敏感期内受外部环境影响，组织印记如何发生动态演变；第二，演变后的组织印记如何相互作用和存在。通过回答以上两个问题，本研究将济钢转型期的主要举措细化，明确转型期组织印记存在的演变机制和其内部过程，阐述变化后的组织印记存在方式。相较于过往研究，本文主要的创新点在于：研究重心从印记演变对结果变量的影响转向印记演变本身，打开内部的过程机制；同时从单个印记扩展至多个发生演变的印记之间的相互作用，并在此基础上阐明演变后的组织印记如何存在。以上研究内容有助于补充组织印记理论现有不足，揭示印记演变的过程机制、多个印记之间的相互作用机制，从动态演变视角和能动性视角关注印记历史资源在企业持续发展当中被企业管理和使用的独特价值，提供从历史资源识别企业发展差异的研究视角。

　　文献回顾

　　1. 组织印记

　　Lorenz在生物学领域定义了印记的概念，即鸟类会追随自身识别出的首个移动物体的行为。在生物生态学领域，学者们普遍认同印记形成于一段有限时间即“敏感期”中，且印记产生的影响是持久的。

　　随后这一概念被引入到组织研究的领域，用以描述组织如何呈现其创立时来自环境因素的影响，以及这些影响在创立时期之后如何持续存在。除了竞争水平、效率机制和制度化过程之外，目前也有研究尝试从制度、政治和战略等多个视角出发解释印记背后的持续性机制。从企业组织与环境的互动角度来看，组织印记是企业在敏感期受到特定环境影响并产生响应的过程，这一过程中组织形成了与环境匹配的印记。

　　早期文献主要关注探讨印记的发生和作用机制，少有关注到印记的变化机制，主要聚焦在4个方面：印记产生的敏感期、印记来源、印记实体、印记后果。组织印记形成于企业发展的敏感期，多发生于企业创立时期。但这种敏感期并不是唯一的，在组织发展的其他时期如企业上市、企业转型、收购与被收购、高管团队更换等情境下都会发生。在企业处于敏感期时，来源于个体和环境层面的影响因素会作用于组织，构成组织印记的来源。个体因素主要是包括创立者与创业团队、与组织相关的重要人员的影响，环境因素涵盖了经济因素（如市场需求、组织密度等）、制度因素（如国家政策等）、网络因素（如社会文化环境等）等诸多维度。组织作为实体被印记的过程和过去对于个人产生印记的逻辑类似，除此之外，行业、网络等也都可以作为被印记的对象，足以看出组织印记理论的边界越来越广，在解释“历史”如何影响“现在”方面具有特殊优势。更多的研究在关注印记对组织的作用。印记形成后，会对组织产生持续性影响，这种影响被定义为印记结果，按照时间维度可以划分为近端结果和远端结果，近端结果强调即时性的影响，如在IPO（首次公开上市）方面，由创始人塑造的组织身份认同能够有利于降低IPO风险；远端结果更强调长期性和持久性，在商业模式塑造方面，有学者指出组织印记深深植根于内部成员认知当中，并在实践当中转化成行动，进而促进商业模式的重塑创新。

　　2. 组织印记的动态性

　　最初关于组织印记的研究更多聚焦于解释为什么同一时期建立的组织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以及为什么组织成立后一段时间内其特征是稳定存在的。关于组织印记如何持续性作用发挥的解释机制有三种：一是缺乏竞争即较低的竞争水平会使得企业缺乏变革发展的动力；二是效率机制即企业倾向于目前仍能发挥高效率的现有机制；三是制度化过程即受内外部既得利益及其嵌入影响形成的“传统化力量”会持续发挥过往印记的力量。

　　但是伴随着组织发展实际的变化，有学者发现：当组织印记与外部环境的不一致性提高时，组织印记可能不适应当下情境，与外部环境产生冲突，此时组织将围绕组织适应性产生一系列调整行为以应对外部动态成长压力，其中包括对组织印记进行调整。组织的印记过程依赖于情境，并非是凭空产生的长效影响机制，因此随着时间的变化，组织印记既可以被强化，也可以被削弱。如在基于京东集团的案例研究中，研究者指出京东金融业务因获取了正向绩效反馈，因而快速成长为京东集团增速最快的业务。对于单个印记的持续、放大、衰减和转化等变化过程，产生了部分关于印记蜕变、印记蛹变的研究。在这一方向的研究上，学者们聚焦于组织印记的演变对解释组织行为演化、动态能力形成的影响，如胡海波指出了以印记改变和创造的破坏性重组和适应性创新机制塑造了企业发展过程当中不同的动态能力，但是以上研究均未对“组织印记在敏感期内是如何动态演变的”这一问题进行深入分析。

　　此外，制度变化的复杂性使得我国企业在发展过程中存在多个敏感期，在组织经历多个敏感期的变化过程中，存在着多个印记间的交互，即在某一特定时间节点上，对组织发挥作用的组织印记可能不是唯一的。有学者指出，在多个印记之间可以沉积，沉积印记源自不同印记的相互叠加，新的印记会不断地叠加到旧的印记上面产生动态变化并共同作用于组织。同时也存在正向反馈过程，当初始条件给企业组织带来竞争优势时，由初始条件塑造形成的印记会成为未来优势的重要来源。这也是组织印记动态演变的一个重要维度。在不同时期形成的组织印记是和平共处还是相互抵消同样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如京东创业初期的组织印记是源自当时的内外部环境，当下的印记来源更加丰富，多个共存的组织印记对企业发展产生了持久影响，在不同的演变机制下，对企业发展的影响作用也不甚相同。

　　3. 组织印记的能动性

　　组织印记理论最初用于解释“为什么同时期建立的企业组织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在成立后一段时间内其结构模式为什么能持续稳定存在”，聚焦这一问题的早期研究为组织印记理论搭建起了基本框架，印记持续这一概念被逐步深化。然而当组织印记与环境特征发生冲突，早期形成组织印记不一定继续持续，有可能发生动态演变。伴随着印记动态性研究的深入发展，开始有研究指出，组织层面的印记具有一定程度的能动性，强调组织印记在企业特定发展阶段能够触发价值共创行为。在能动性方面，过往研究聚焦于组织印记形成及发挥作用的前因及后果研究，前因更多关注印记如何产生，后因关注如组织印记对企业绩效、企业资源、企业能力等变量的影响，如民营企业创建时的制度印记与后续员工福利水平高度相关，在这一类的研究中，印记形成、印记实体、印记后果等概念得到了深入发展。

　　因此，过去的研究已经基于实践对组织印记的动态性进行了有效的探索，但目前组织印记研究仍存在一定的理论缺口，研究成果聚焦于前因及后果研究，缺乏对中间过程机制的打开，尚未有研究指出组织印记形成后受外部环境影响如何动态演变。本文将聚焦企业组织转型期这一典型敏感期，进一步阐释印记在形成后如何演变，从而为企业组织能动性利用组织印记这一历史资源提供理论基础。

　　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单案例研究设计进行分析，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一是本文对组织印记如何动态演变的过程探讨具有明显的归纳性特征，单案例研究方法能够在理论和管理实践中实现有深度的讨论；二是济钢集团作为大型传统钢铁企业，在早期成立时受到国家及地方政府的扶持，加之钢铁行业在国民经济发展当中的特殊战略意义，形成了其在服务国家战略方面国有企业特有的制度印记，在随后长达66年的发展历程当中，其经历了多轮次的变革，存在多个企业发展敏感期，不同敏感期特征并不一致，组织印记在多个敏感期过程中发生了多种形式和多个方向的演变，过程当中组织印记的变化是复杂、交叉且具有强烈动态性的，使用案例研究方法能够在时间维度上对该过程性研究进行详尽探讨，以保证在理论归纳上基于完整的观察和连贯的时序形成严密的证据链；三是本文关注的是“how”的问题，过程性研究在揭示因果机制和刻画过程动力上具有独特优势，基于过程的研究能够产生更加具有理论洞见的过程模型。

　　1. 案例选择

　　选择济钢集团作为研究组织印记动态演变路径的典型案例，原因在于济钢集团具备在解释这一问题方面的三个理想特征。

　　首先是济钢集团在组织印记动态演变这一研究主题下具有极端性。济钢集团成立于1958年，2008年成立山钢集团，2017年关停原有钢厂全部产能，而后在2019年与中科院合作进入空天信息产业发展，经历了多重制度性变迁，具有丰富的可考研究素材。长期的发展过程中，济钢集团在不同历史时期形成了不同的组织印记，且不同历史阶段的部分组织印记之间具有相关性。同时，这一案例企业也极具代表性，济钢集团曾是位列全国前十的钢铁企业，仅用33天关停了650万吨的钢铁产能，转型后形成了一个纯粹的、“无钢”的济钢集团。此外，济钢于2022年重返中国企业500强，这一类的转型确实是稀有的，转型后业务与原有经营范畴完全脱离，转型效果良好，济钢集团的各种组织印记等历史性资源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具备极强的启发性。

　　因此，本文聚焦于2017年强外部环境压力下从“有钢”到“无钢”的过程，梳理济钢集团组织印记的演变路径，打开演变的过程机制。

　　2. 数据搜集

　　本文研究所使用的数据资料在搜集过程中重点关注了客观性和真实性。最初主要使用二手资源对济钢发展的历史沿革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梳理研究，如济钢历史档案、阶段性工作报告等，之后引入在权威媒体公开发表的各类新闻报道资料，对前期形成的资料进行有效补充。此外，我们对济钢集团及各子公司的主要领导者、管理者以及参与济钢集团转型过程的员工给予了密切关注。综合前期从各类途径汇集的二手资料，我们形成了涵盖公司官网文件、企业历史档案、公开新闻报道、历史工作报告等资料的二手资料集，并基于此形成了对济钢集团各历史阶段发展特征的初步认知。

　　在此基础上，我们又进行了非参与式的实地观察，通过现场的直接体验确定我们之前所提取的构念和机制是否符合实际发展情况，由此加深对转型期间企业组织印记动态演变过程机制的理解。同时在现场的观察也帮助我们补充了部分发展历程的历史资料，多渠道的材料收集方法帮助我们丰富了数据，以便于对结果进行三角验证。

　　在济钢集团的大力支持下，我们获得了对集团及各子公司的25位受访者进行了40次半结构化访谈的机会，并在访谈当中特别关注高层管理者、经历转型期的关键员工等关于印记相关的阐述。这一支持对本研究来说意义非凡，我们能够借助直接的“不寻常的研究机会”，对济钢集团的组织印记动态演变进行实地调研。

　　在访谈过程当中，我们使用了受访者熟悉的语言表达体系，便于受访者相对精准回答需要访谈的问题，当受访者回答内容与问题出现较大偏离时，我们还进行了非正式访谈对该类问题做进一步探讨。受访者对济钢集团转型过程非常熟悉，我们将不同受访者的答案汇集并进行相互验证，补充形成大的数据集。访谈最初采取开放式访谈，伴随着核心构念和范畴的逐渐涌现，我们开始逐步收敛访谈边界，将“组织印记”、“组织印记动态演变”等关键词融入到访谈的过程当中，从而获取更高质量的访谈数据。

　　3. 数据分析

　　本文的数据分析遵照以下两个步骤展开：第一阶段，基于前期收集的二手资料，对济钢集团发展历程进行初步梳理，并结合非参与式观察、实地调研和访谈的相关材料，对转型期标志性事件进行完善补充。2017年，为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山东省政府研究通过《济钢产能调整和山钢转型发展工作总体方案》，全线产能关停，钢铁业务淡出历史视野，但2017年后，济钢集团与跨行业研究机构实现深度合作，从空天信息、现代服务、先进材料、高端装备制造等多行业实现业务增长。这一时期的组织印记变化非常丰富，外部环境的颠覆式变化引发了组织印记快速的动态演变，印记变化路径和方向同样十分多元。

　　第二阶段，遵循现有的数据处理方式对原始数据进行精炼，逐步归纳涌现聚合维度。通过济钢集团的相关资料初步创建了29个一阶概念，一阶概念与济钢集团的企业组织行为密切相关。在外部环境出现了强烈的冲击时，组织印记会做出相应的调整。因此，一阶概念按照组织行为来进行大致划分，以便于二阶主题的归纳提取。

　　二阶主题的提取建立在反复论证后的一阶概念的基础上。“短期内关停百万钢铁产能难度高”、“数万员工安置的舆情工作十分复杂”、“转型服务于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三个一阶概念共同体现着再次出现的类似于印记形成时的压力情景，并且这一情景被组织识别出来。类似的，将前文梳理过的一阶概念分别归纳成对应的二阶主题，共计12个。

　　最后将上述二阶主题归纳为4个聚合构念，二阶主题是组织印记动态演变的外在过程表现，例如“复现识别”、“历史搜索”、“筛选匹配”和“嵌入”构建了“激活”维度。

　　为了保证内部效度和建构效度，避免带有偏见的观点带来的误差，本文在数据分析的过程当中采取了以下3项措施：第一，多元渠道收集案例数据材料，在充分梳理一手、二手材料的基础上，对核心研究内容进行三角验证工作，对同一研究对象使用多种信息提取方式的同时，也从多个研究对象反复验证同一研究问题；第二，在编码过程中采取集体编码方法，最大程度规避研究者的主观理念色彩，最大程度还原客观真实，在多轮论证和讨论中确定相关构念及其内涵；第三，与济钢集团保持友好互动联络，形成的相关研究材料经研究对象反复确认，不断迭代更新，最大可能接近客观真实。

　　在数据分析过程中，我们反复穿梭于历史事实和资料当中，探讨不同构念、主题间的本质逻辑联系，形成了打开印记激活、印记沉眠和印记维持三个路径过程的理论机制，并探讨了由三种路径塑造的新旧印记之间的互动层叠关系。

　　案例发现

　　1. 印记激活机制

　　济钢在转型期面临极大的外部压力，调用历史上曾出现的资源和经验能够指导和帮助当下转型工作的开展，有效提升转型效果。由于济钢发展历经多个不同的经济时期，外部环境的不断变化致使部分组织印记在发展过程中衰减或不再发挥作用。此时对这些资源的再次使用即为一种“激活”。本研究指出的激活机制是指在敏感期背景下，印记最初形成时的外部环境特征重现，致使组织展开历史搜索，筛选匹配与重现环境特征一致的组织印记，再次激发在过去伴随着时间流逝被削弱甚至已经沉眠的印记并将其嵌入组织目前的印记集合。

　　（1）复现识别。在山东省新旧动能转化的总体布局下，济钢面临短期内完成百万级别钢铁产能彻底关停、数万员工下岗安置的高难度转型任务，这一情境与济钢建厂初期面临的困难情境相似度极高。情境的复现成为相关历史资源激活的重要前提，济钢成立时，肩负为国家解决钢铁生产以固国防的重要历史责任，掌握高质量钢铁生产的核心技术、形成“既快又好”的生产模式势在必行。因而，服务于国家特定阶段的重大战略需求，是印记形成初期和当今转型共同面对的外部需求，体现出了共同面对具备高挑战性环境的一致性。在转型过程中，济钢敏锐捕捉到这一相似的外部情境，完成复现情境的识别过程，开始尝试利用历史资源做出从战略、架构、资源等方面的系统性准备，服务于整个行业和地区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2）历史搜索。在转型工作开展前期，济钢多次展开讨论会，强调济钢历史上面对各类发展危机时“济钢精神”这一重要文化印记发挥的独特凝聚作用。济钢党委书记、董事长苗刚提到：“虽然感情上难以接受，但我们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必须站好最后一班岗，不留遗憾。” 同时，在“济钢精神”的指导下，济钢人充分总结建厂初期发展成功经验和转型启发，在企业历史印记资源当中搜寻与当前环境特征相匹配的组织印记，向历史要答案。“济钢人从钢铁停产得到的最大经验和教训就是必须向前看，必须占领新的战略制高点。”原济钢规划发展部副部长盛桂军感叹。

　　（3）筛选匹配。关停钢铁产能之后，“向什么方向转型以及怎么转”的问题困扰着济钢。“济钢精神”作为激励一代代济钢人实现突破式发展的文化内核，引领着济钢集团的转型尝试。创新是“济钢精神”的重要构成，济钢将目光转向高校及科研院所，派出专班在北京高校中多次参与科研项目对接会，“从实验室里出来的东西，不会有啥比这更新了吧！”盛桂军为济钢转型谋划了诸多可能得方向。除了外部的活力注入，以效率为重的“济钢精神”也在组织内开启了内部业务的市场化。原服务于钢铁生产业态的食堂及出租车业务最快速度实现市场化，充分参与外部市场竞争。这两个重要历史经验以及其构成的印记通过企业组织主体的筛选匹配了当下组织发展的需求。

　　（4）嵌入。在过去“济钢精神”这一重要文化印记的基础上，济钢发展并推出了“九新”企业精神文化体系，其核心是“创新”，关键是“创造”，它以“新主线、新主业、新核心”指明了转型发展的方向路径。在文化层面之外，基于“九新”价值文化体系，创新再次作为一个重要驱动因素为济钢转型发展降本增效赋能，无论是加强与科研院所、高等院校、产业链相关企业深度联合，还是利用产业技术联盟、联合实验室、技术中心等创新联合体，推动产学研协同创新，都充分体现着被激活的组织印记正在从方方面面嵌入到济钢转型的过程当中。支持这一转型举措的重点是创新人才队伍的搭建与培养，内部开设济钢工匠学院，推动产教深度融合，以创新链为主线，促进人才链、教学链、产业链、岗位链有机衔接，搭建一线职工建功立业新平台。因此，符合当下外部环境特征的印记资源重新嵌入到组织现行体系和模式中，再次对组织发展起到重要影响。

　　2. 印记沉眠机制

　　沉眠机制是指伴随着时间推移或组织与外部环境的冲突，曾经持续作用于组织的印记不再对组织发挥作用，暂时进入休眠状态。

　　（1）威胁侵染。2008年后，受金融危机影响，内外需求疲软，钢材价格大幅下滑，市场低迷致使供大于求，不得不缩减产能。加上伴随着城市发展和人口数量增加，济南城市建设当中用水、用地和空气质量与传统钢铁企业发展之间出现诸多矛盾，腾出产能、绿色发展也成为一个政策要求。目前作用于组织的印记与外部具备威胁性的环境特征发生冲突。因此，济钢、莱钢资产被置入新组建的山东钢铁集团，济钢变更为山钢济南分公司，产能也从2007年1200多万吨降至2015年600多万吨。在钢铁产能降低的同时，山钢的产业发展重心也向沿海地区转移。同时，国内诸多钢铁企业纷纷关停，尝试转型的钢铁企业大多表现平平。因此，此时济钢面临的外部环境威胁巨大，原本作用于组织主体的“钢铁生态”模式印记与环境形成巨大冲突。

　　（2）筛选遗弃。是指组织主体识别并对与环境发生冲突的组织印记进行瓦解的过程。在筛选遗弃的过程中，过去围绕主营业务即钢铁生产的所有运营模式都退出了历史舞台，一方面，遣散安置济钢原有产线工人，设置4大类14种安置渠道，将过去的人力资源分散至日照钢铁以及山钢其他企业。同时按照分类别处置、多渠道招商的思路，采取产能转移、对外合作、内部转让等方式推进资产处置，主厂区资产全部在山东产权交易中心公开转让并完成移交。此外，安全有序关停全部钢铁产能，将剩余钢铁产业移交日照钢铁，济钢整体实现完全“无钢”运营。

　　（3）脱嵌。经过筛选和对冲突印记的遗弃，济钢集团原有的围绕钢铁主业的资源配置模式彻底瓦解，内部曾经围绕钢铁生产形成的生态和福利建制也不复存在，“企业办社会”的制度印记从各个环节被抹去，与组织当前发展需求不匹配的印记从企业现行体系当中剥离。同时，伴随着济钢厂区发展起来的济钢新村和周围商业生态也逐渐走向了衰落。“以前在济南，穿着济钢的蓝色工作服出去都是光荣的！” 退休职工赵玉范对济钢的转型之路感慨万千。

　　3. 印记维持机制

　　维持机制是在敏感期背景下即外部环境发生变化时，以往形成的印记与环境仍然保持相对较高的一致性，被企业保留下来仍然持续对组织发挥作用。本文探讨的维持机制不同于过去在非敏感期内组织印记对组织发挥的持续影响，更强调变化过程中被保留的过程。

　　（1）比对。在转型过程中，济钢面临大面积的工业园区在关停钢铁产能后何去何从的难题，济钢厂区作为济钢发展历史的重要载体，具有特殊的战略价值。园区建筑是过去济钢制度印记、模式印记和文化印记的载体，多次对接项目进行园区功能评估。此外，充分调研济钢厂区周围的生态需求，评估保留原厂区进行绿色转型的可行性。将现有对组织持续发挥作用的印记与组织面临的外部环境特征和发展需求进行比较，为济钢实现高水平转型打下了良好基础。

　　（2）保留。经过比对符合当前外部环境特征和发展需求的印记被组织主体认同并允许继续对组织发挥持续作用。济钢原有用于钢铁生产的园区、产线等在关停背景下都亟待转化。主厂区摇身一变成为中央森林公园，建成后作为济钢原厂区的生态绿肺。原装备部办公室改造成为创智谷承担创业项目孵化职能，建设初期的目的是承担分渠道下岗的职工，盘活剩余资产，转型后期以创智谷为代表的园区，在业务模式上为济钢注入了崭新血液，现代服务业纳入济钢转型后的事业版图。

　　4. 印记间层叠

　　在同一敏感期内，不同的组织印记可能向不同方向发生变化。变化后的组织印记之间可能发生诸多的相互作用，最终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持续层叠存在。即层叠是指不同敏感期产生或变化的组织印记堆叠，长期共存，在特定条件下发生某种相互作用。

　　（1）融合。一方面，新推出的“九新”文化体系与早期形成的“济钢精神”一脉相承，“九新”体系以“新作风、新纪律、新风险”指出了“心力不足”“消极”“懈怠”等阻碍发展的突出障碍和潜在风险，以“新架构、新动力、新秩序”指出了发展建设新济钢的要素保障，对原有的知识文化体系做了有益补充，二者相互融合。另一方面，产城融合和跨界融合是济钢过去制度印记和模式印记融合的一个重要体现，转型以来，济钢坚持升级存续产业、壮大新增产业、布局未来产业，逐步构建起以空天信息、高端装备及新材料制造、产业服务为支撑的产业体系，服务城市和地区高质量发展。经由激活机制而来的组织印记与维持的组织印记之间存在相互作用。

　　（2）覆盖。转型后期，多元驱动的产业体系完全取代了济钢原有的单一钢铁体系，济钢形成了“1”个发展生态圈，“2”大产业基地，“3”大产业领域，“4”条产业链的产业发展体系。转型前济钢沉眠的边缘业务和一些新进入的业务逐步活跃起来，在目前主要的空天信息产业链、先进材料制造产业链、高端装备制造产业链和现代服务产业链当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同时，在销售端高层主动营销取代了过去“招商”模式，变“招商”为“找商”，新的销售模式对原有制度印记和模式印记形成了一定程度的覆盖。

　　（3）共存。一方面，在早期制度印记和模式印记下催生的效率为重仍然存在，同时引入“动力变革”和“质量变革”，与原有的效率变革同步发展，过程中先后产生或变化的印记长期共存。另一方面，济钢保留的非钢业务也与新兴业务长期共存，在空天信息产业之外，依靠原有钢铁业务积累的上下游资源仍然可以为其他炼钢企业提供关联性服务。

　　结论与讨论

　　现有研究当中，学者们围绕组织印记的印记源、敏感期、印记主体、印记表现或结果等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研究，但是从印记演变的角度来讲，尚未有学者全面阐释组织印记动态演变机制。本文围绕济钢集团的主要组织印记对动态演变的内部机制进行打开，明确在企业转型敏感期存在多个印记向不同方向的演变。通过聚焦印记激活、印记沉眠和印记维持的变化机理，从济钢转型的全过程进行历史资源视角的梳理解读，搭建了印记资源动态演变的内部过程模型。

　　1. 组织印记的动态演变机制

　　组织印记在企业创立、并购、上市等敏感期形成。伴随着外部环境特征的变化，印记会发生不同方向的演变。在同一敏感期当中，存在多个组织印记向不同方向进行演变的情况。济钢在2017年关停百万吨级的钢铁产能并安置两万余人下岗职工的转型过程中出现了丰富的印记变化，并在印记这一历史资源的有效管理下实现了高水平的转型升级。这一过程中涌现出的典型演变机制有：印记激活、印记沉眠和印记维持。

　　印记激活发生的前提是企业对复现的外部环境特征的主动识别。济钢转型时面临的外部环境压力与其成立时承担的历史使命相似，同样具备服务国家经济发展战略大局的属性，在识别出这类相似特征后，济钢对其历史印记资源进行搜索，寻找匹配当下环境变化的历史印记资源，并采取对应的战略行为将该类历史资源嵌入到现有对组织发挥作用的组织印记集合中，重塑组织运行模式。

　　与之相反的是，不符合当前环境特征的组织印记将在敏感期中被剔除，对组织不再发挥作用，这一过程是印记的沉眠机制。沉眠源于特定组织印记与外部环境发生的冲突或不一致，外部环境侵染组织主体，并对组织当下发展形成一定程度的威胁。组织主体在识别出这一威胁后，主动筛选并遗弃这一类印记。济钢在转型过程中关停所有钢铁产线，主营业务完全颠覆，过去围绕钢铁生产形成的模式和运行机制基本被打破，构成了济钢对过去模式印记的遗弃。在确定好被遗弃的印记后，组织将采取相应的战略行为将这一印记从组织现行模式或架构中脱嵌，完成剔除过程。值得一提的是，沉眠的印记并非不复存在，它仍然被保留在组织整体的印记集合当中，但当下已不再对组织发挥作用。

　　与环境特征未发生明显冲突且符合当下组织发展需求的印记将持续发挥相应作用。在组织发展的敏感时期，经过企业比对，仍对组织发挥作用的印记会被保留下来，与其他新形成或被激活的历史印记共同影响组织的战略行为选择。本文探讨的印记维持机制不同于过往研究的持续作用机制，更强调与外部环境和组织发展目标动态耦合一致的印记被企业组织保留下来的过程。

　　2. 组织印记间的层叠

　　企业拥有的全部印记构成总体印记集合，在企业发展的某一特定阶段，其中一个子集为该阶段对组织发挥主要影响作用的集合，记为印记集合Ⅰ。在不同组织印记朝向不同演变方向变化后，被激活、被沉眠和维持的组织印记间会发生相互作用。

　　融合是被激活的印记与维持印记之间的发生的作用机制，济钢推出的“九新”文化体系与过去济钢“自我加压、争创一流”的济钢精神一脉相承，创新精神被激活后，融入原有的精神文化印记，构成崭新的企业文化印记。被激活的印记和维持的印记对沉眠印记构成了覆盖作用，济钢现在形成了丰富多元的产业体系，涵盖空天信息、创业孵化服务、高端装备和先进材料等，对原有的单一钢铁制造产业体系形成了完全更叠。同时多向发生演变的组织印记之间是共存关系，组织印记一旦形成，将一直被保留在组织整体的印记集合当中，与其他组织印记同时存在发展。经由融合、覆盖和共存作用后，在敏感期前对组织发挥作用的印记集合Ⅰ经过敏感期后将转变为印记集合Ⅱ，构成下一个阶段对组织发挥作用的新的印记集合。印记集合Ⅱ在面临下一个企业发展的敏感期时会再次发生动态演变，如此往复循环，各阶段对企业发挥作用的组织印记集合并不完全相同，但都被保留在组织总体的印记集合当中。

　　贡献与启示

　　1. 理论贡献

　　本文打开了组织印记这一历史资源的动态演变过程机制，为企业实现对印记资源的能动性管理提供了重要参考。过去的印记研究大多是基于在个体层面的印记或烙印的相关研究，在其早期形成和持续性影响发挥方面进行了深入的探讨。通过梳理组织印记动态演变的内部过程机制，能够补充现有组织印记动态性研究的理论空白。

　　第一，研究系统地呈现了印记激活、印记沉眠和印记维持三条组织印记动态演变路径的过程机制，激活机制包括复现识别、历史搜索、筛选匹配和嵌入，沉眠机制包括威胁侵染、筛选遗弃和脱嵌，维持机制包括比对和保留。先前的研究聚焦于印记演变方向的讨论，并未对演变内部的机制进行探讨，本文通过对印记激活、印记沉眠和印记维持三个典型演变方向的内部机制打开，丰富了动态性过程机制的相关研究。

　　第二，研究指出了敏感期进行动态演变的组织印记间将形成层叠关系，融合、覆盖、共存是其层叠的重要实现机制。过往研究尚未关注到组织单个印记与其他印记之间的作用关系，这一问题在动态演变的过程中更加值得关注。企业转型发展过程是一个有机整体，明确印记资源内部的互动机制是管理此类资源的重要前提。

　　第三，从历史资源视角切入分析了数字经济背景下传统制造业的转型升级过程，弥补了转型期传统制造业的印记研究，为传统制造业数字化转型提供了新的分析视角。

　　2. 管理启示

　　本研究的管理启示主要有：第一，明确组织印记是转型期企业需要重点关注的历史性资源，对组织印记的管理效率很大程度上影响转型效果。当企业面临变革的要求时，可以从历史资源入手，梳理组织主体过去形成的印记资源，筛选有利于组织完成转型目标的组织印记，并对其进行科学配置和管理。

　　第二，在明确组织印记动态演变过程机制的基础上，企业能够通过对企业印记集合的主动管理促进或抑制某些战略行为的发生和发展模式的形成。在企业发展的敏感期，组织主体应当根据需求对各个环节进行调控，深入把握变革目标、组织印记和战略行为之间的联系。精准激活和维持能够对组织发挥正向促进作用的组织印记，同时采取措施使与组织目标不一致的印记进入沉眠状态，发挥印记资源在塑造组织战略行为方面的重要作用。研究能够启发转型的传统制造业企业对组织印记进行情境的适宜性转变，有利于转型整体效果提升。

　　3. 研究不足与未来研究展望

　　一方面，本文的研究仅围绕转型期这一敏感时期展开探讨，在其他企业发展的敏感时期如并购或上市等更具有明确绩效的发展时期当中，企业对组织印记的管理可能存在不同的逻辑。未来可以聚焦其他敏感期的组织印记演变过程展开探讨，为管理者提供适用于不同敏感期的印记管理逻辑。

　　另一方面，本文的研究围绕一家国有钢铁企业（传统制造业企业）展开，研究结果呈现了一定程度的规律性，但是不同行业、不同历史阶段、不同性质的企业在组织印记动态演变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不同的过程机制。未来可以通过扩大案例样本的方式，补充完善尚未发现的、因企业特异性产生的相关路径和机制。

　　最后，基于本文打开的印记激活、沉眠和维持的过程机制，未来的研究可以在企业组织如何能动性地管理组织印记、过程机制的干预如何影响结果因素等方面展开，进一步补充组织印记理论的相关研究。

　　本文刊于《科学决策》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