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七章 前夜

“人心隔着肚皮，肚皮之外隔着层衣裳”

是个早晨，树顶桑叶上的露珠，“啪”地打到下面的桑叶上，下面桑叶一倾一斜，那露珠再“啪”地打着更下面的桑叶。“啪、啪、啪”，从容，清脆，安静，露珠敲着露珠，桑叶接着桑叶，牛兰芝爱仰脸听那露珠的敲打，看娘拉风箱拉出的炊烟。她才不傻呢，她不会爬到树上去，拱一头露水，湿了褂子，露水贴着褂子，凉。她要等到日头出来，露水收了，脱了鞋子，手里吐上口唾沫，搓一搓，扳着树，一跃一跃地到了顶，还有零星的露珠滴到脸上，不怕。脚丫蹬着一根枝子，没想到那枝子滑，桑枝一晃，手没把住桑树干，身子打着桑叶，一屁股跌到泥地上，幸亏那土上滴了一夜的露水，发软，要不得骨折，她浑身像泥猴子一样，膝盖上跌出了血。回到家，娘急火火地翻箱倒柜找刀疮药，给敷在伤口上，那是娘收藏了很久的药了。娘又用一条绿色扎腿带子给她扎住。一再问：“还疼不疼？”娘的问，一直藏在牛兰芝心里，想起来眼睛都湿润。一直到了晚年，我拜见她，她还清晰地记得采桑叶的细节，只是不记得是春末夏初，还是夏末秋初。

膝盖又肿又疼，牛兰芝忍着，继续采桑叶。不能上树了，娘给找了根蜡杆，蜡杆上绑一块生锈的铁条，铁条打弯，扛着来到桑树林，把铁条钩子伸到桑树顶的桑叶里，往下掠。一拽一大把，铁条三天就被掠的去了锈，日头一晒，都耀眼。爹说，这样采桑叶好是好，伤桑树，就跟人一样，你使劲薅头发是一个道理。爹心软，她也心软，再去薅桑叶，就试探着，把铁条钩子，轻轻挂到桑枝上，再小心地往下拽，一拽先拽下一头露水。

桑树的老叶吃完了，新叶还没长出来，蚕的胃口却越来越大。这可愁坏了娘，夜里在炕上烙烧饼一样地翻来覆去。

“娘，我明天跟同学去买桑叶。”

当娘的答应了。

约好几个同学，推着木轮车一路往东，车上是棉槐条子编的篓子。出村不过三里，远远地就看到一片绿，果然是桑树林。她和同学兴奋地笑闹着跑去。桑树林的主人正在打桑叶，那人打桑叶粗鲁，用铁钩子使劲往下扽，是死命地扽，扽得桑树头都晃，她看着揪心。

赔着笑脸上去问：“卖不卖桑叶？多少钱一斤？”带搭不理的那人腰上挂着酒葫芦，时不时地摘下来抿一口。说：“买桑叶？二分钱一斤。”

“能便宜一点吗？”

“不能。”

她们又推着车子往前走，过了一村，没有桑树，再过一村，还是没有桑树的影儿。只好回来，那打桑叶的已经打了一堆，桑枝子有的也被扽下来，这人心真狠，她想。

“二分钱一斤，俺买了。”她说。

那人说：“涨价了，五分钱一斤。”

“不是二分一斤吗？”

她赌气说不买了。领着同学往回返。可是，没有桑叶，蚕不能饿着啊，娘都愁得吃不下饭去。没辙！硬着头皮，又去了。

那人满身酒气，一脸横肉，说：“俺自己的蚕妹儿还不够喂的，非要买不可的话，不出一角钱就别来了。”

想着正等着买桑叶回来的娘，她把口袋里的钱全递给了那个男人。那男人用砍刀砍下两条桑枝，拿过水瓢，舀了一瓢水，泼在桑叶上。说：“这何止是十五斤，二十斤也有余哪，连树枝子也扛回去吧，下回不出两角一斤，就别来了。”

牛兰芝的同学跟那人理论：“你泼上水，不压秤吗？”

那人嘿嘿一笑：“有本事，你不买。”蹲到地上对着酒葫芦的嘴儿，像婴儿吃奶。牛兰芝厌恶地盯着那人，拉拉女同学的衣角。

牛兰芝和两个女同学将买的桑叶抬回家，娘正翘首期盼，看到绿油油的桑叶，抿嘴一笑，说：“咱那蚕妹儿可有救了，你去看看一只只摆着头，四面找食吃呢。”

她忘记了卖桑叶的洒上了水，娘也没来得及揩拭桑叶上的水，就将桑叶一片一片洒在蚕垫上，只听得唰唰唰像下雨似的，饥饿至极的蚕妹儿将桑叶一口一口吞到嘴里。

谁也没料到，第二天她去倒蚕屎，蚕屎不是干干的一粒一粒的，而是一摊绿色的、有臭味的稀粪。她心头咯噔一下，急忙到蚕室去看，只见两大垫子快要结茧的蚕不再吃食，僵僵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垫子上全是绿屎。娘用袖口拭着眼睛说：“蚕妹儿拉肚子啦，治不过来了。你快端着垫子倒了吧，可别把别的垫子上的传染了。”急火火地，她到“嫘祖先师”牌位下面磕了个头，嘴里念叨着。

“娘啊，你说那人真是坏，他在卖给咱的桑叶上泼上瓢水，这不是缺德吗？还守着我干的。”

娘说：“都说同行是冤家，一点不假。人心隔着肚皮，肚皮之外隔着层衣裳，衣裳之外还隔着层空气呢。肚子里装的是清水，是浑水，是香水，是臭水，咱又看不到，闻不着，猜不透。人家吐什么水，咱都得接着。都是叫穷闹的，人一穷了不是，什么招也没有。有那无良的人，什么损使什么。咱也别埋怨人家，他可能是为了压秤，咱回来得晒晒。那马河秋，是缺枪！不当面抢，就给你们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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