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五章 歧路弯弯

张平青在表弟面前的辩白（三）

不说宋公明，先说曹仲苑。表弟啊，人言不可轻信。

都说我告曹仲苑私藏迫击炮是冤枉了他，我那都是有证据的。那迫击炮就藏在南戈庄东南角的地窨子里，有三台。我都见过。一开始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器，上面写着英文，那天正碰上芝镇的大夫公冶祥仁。公冶祥仁去给曹仲苑的母亲看病，刚骑上毛驴，走了半里路，我撵上他，把这几个字让他看，他说，trench mortar，是迫击炮。他还说咱芝镇一带不可能有这个。我说曹仲苑家里的。他笑着说，不可能的。我到县里去告，县长也说不可能，县长还骂了我一顿，把状子给撤了。我不舍弃，又到省城告，私藏迫击炮那了得啊，那可是重型武器，得上缴。

到省城告状得钱啊，我就让联庄的人凑钱，每亩一块大洋，不多啊，我保护他们啊，也算是保护费吧。表弟你说的也是，我的部下有些过火的，逼死人的事儿，有吗？有。你不逼，他们不拿啊！马靠骑，人靠逼，不骑不逼不利市。

可这个曹仲苑比我厉害，也是逼着人凑钱到省城打点，他们逼死逼伤的人更多，他告我有人命案，把我投进了大牢。大牢的滋味，你表兄我是尝到了，人渣对人渣，就像刺猬聚堆，互相扎啊，生不如死！到了那大染缸，再好的人，也被戳成筛子，这是血海深仇啊！曹仲苑想的是判我死罪。

多亏了汪麟阁先生，这是我的恩人。他领着芝镇周边的一帮贤达，去把我保了出来。汪麟阁跟公冶祥仁是同学。后来听说他改名叫汪林肯了。表弟啊，你表兄要是坏人，汪林肯能保我？公冶祥仁能保我啊？还有芝里老人、牛二秀才、李子鱼。这五个人你在芝镇问问，都是场面人物。

表弟啊，芝镇七十二家烧锅的锅主都保我，为啥呢？我保他们呀！我是联保会的会长，他们安安稳稳地开烧锅，是我在后面呢。芝谦药铺的公冶祥仁写了申冤的状子，由汪林肯带着，汪林肯骑着马。走到了浯河桥上了，公冶祥仁又撵过来，叫拿出状子，公冶祥仁对汪林肯说，我这状子引用了陆士衡的《汉高祖功臣颂》中的“震风过物，清浊效响；大人于兴，利在攸往；弘海者川，崇山惟壤。”词儿是吹嘘汉高祖的，是不是有点儿大，有过誉之嫌？韩复榘不过是个省长，是不是他看了会不舒服呢？

汪林肯想了想说，衙门里的人都喜欢往大里吹，云山雾罩的，越大他们越高兴呢。咱说韩省长有天子的气象嘛，词儿太小了他觉得咱不真诚。公冶祥仁叹口气说：“好大喜功，这是剥卦之相，就只好这样了吧。”就又戴上老花镜在状子纸上修改了一个“之”，添了一个“哉”字，上下左右看了一下，觉得字写得还是潦草了一些，显得不从容，救人要紧，凑合着用吧。汪林肯让祥仁大夫到军营里跟着去，他喝醉了，闹着肚子，没撵上。

我这都是后来听说的。

这七十二家烧锅的锅主们自发地每家出两个烧包子，推着木轮车，木轮车上，一边捆着两大鱼鳞坛子酒，脸上抹了朱砂，光着膀子都往省城拱，从芝镇到省城六百多里路，上坡下坡，得拱三天才拱到，你想想，那一百四十四辆酒车子，酒车子上飘着写有“申冤”的小白旗，吆三喝四，一路酒香啊，那是啥阵势。酒锅上的烧包子，都练过武艺，喝上二两酒，就对打起来，一路打着到了省城，在省衙门口集合，击鼓鸣冤，咚咚咚，不见动静，那一百多辆酒车子就堵住了官道，那维持治安的拿着警棍出来制止，但听不清芝镇烧包子的话。芝镇的烧包子都喝醉了，一问红眼一瞪。他们这些人不好惹，你越惹他们，三戳弄两戳弄，就打起来了。酒坛子朝地上一摔，我怕谁啊！治安员先就被烧包子一个一个揍趴下啦。

这阵势，曹仲苑有吗？烧包子护着他吗？这都是你表哥我平时的修为。

正说间，韩复榘省长来了，后面跟着卫队。堵着门，他的车进不去呀，他只好下车。汪林肯就把替俺申冤的状子递上去了。韩复榘看了一眼，没说话。他看到了藐姑爷，藐姑爷也在队伍里，她穿着红绸子小袄，嗲声嗲气地跟韩省长说话，说：“韩省长，您可尝尝俺芝镇的老白干。”

韩复榘本来正为匪徒刘黑七的事儿闹心呢，又看到衙门被堵，更是生气。可是他的鼻子灵敏，一股酒香迷糊了他，他使劲嗅了嗅，走近烧包子，说：“打开。”烧包子把酒打开了。汪林肯赶紧上前对烧包子说，还不赶紧给省长献酒。藐姑爷一见，夺过酒葫芦就递到韩省长面前。

韩复榘也好酒啊，他接过酒葫芦，摩挲了一小会儿，在鼻子上使劲嗅了嗅，又胳膊一伸，把酒葫芦还给藐姑爷，说：“本府规定办公时间一律不得饮酒。收起来吧。”这都是我出了大牢后，藐姑爷亲口跟我说的。

韩复榘让烧包子的酒车闪开一条道，回到了省衙。等到第二天，他把我放了，放我前，跟我说了一会儿话，鼓励我要抗日，不当亡国奴！我听了浑身热乎啦地！我闻着他的嘴里还有芝酒味，那是昨晚喝的味道。

曹仲苑啊，我的死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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