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七章 前夜

“可了不得了，是邪种托人来提亲了”

牛兰芝、牛兰竹他们心急如焚地盼着曹永涛，希望他能早点回来，带回好消息。鬼子、二鬼子不几天就下来扫荡，一有风吹草动，芝东村的青年们只能躲在地道里。听到鬼子的鳖盖子车在头顶上响，牛兰芝惊恐地感觉是白晃晃的刺刀就要碰到头发。

转眼到了初冬，庄里养蚕的人家，到村东沟崖的乌泥湾用橡子水和烂泥染布。当时庄户人家买不起带颜色的布，都用这个土法染。牛兰芝的娘让牛兰芝捎着将丝染成黑色。说来也真奇怪，杂色的蚕丝，放在橡子水里一泡，用一层一层的乌泥一糊，淹了洗，洗了糊，再淹了洗，不到半天，丝就染成黑黝黝的了。往年在乌泥湾染布，大闺女小媳妇说说笑笑，可是，自从来了鬼子，就都东张西望，魂不守舍。

牛兰芝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站在西北风口上，风吹得小脸像被刀子割了一样的生疼。一会儿将丝淹在橡子水里，一会儿湿漉漉地抱出来，用挖出的乌泥把丝糊在沟岸上，再用大湾里的黑水冲，反复糊、染，手上很快裂开一道道渗出血来的小小的口子。直到丝染得黑光油亮，才又饥又冷地往家里走。

在胡同口，我大姑小樽远远地跟她招手，她跑过去，我大姑让她先别回家，家里有客人。她问：“什么客人？”我大姑小樽说：“给你提亲的。”牛兰芝一听，急了：“我怎么不知道啊！这是谁弄的？”我大姑小樽说：“小声点，是芝南乡里的媒婆。”

我姑父牛兰竹也过来，把牛兰芝领着到了胡同北头的大爷牛景宏（牛大秀才）家。大爷在家读《纲鉴易知录》，用唾沫蘸着指头，一页一页翻着那线装书。牛兰芝听到的是“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大爷见侄女来了，放下古书问：“闺女，你在省城上学，你知道小日本国，是在海上漂着。它咋要跑到咱这儿来？是不是他们怕早晚有一天让大海吞了啊？”牛兰芝满脑子里是提亲的事儿，听到大爷问日本，苦笑道：“大爷您也关心起大事了？”大爷说：“唉！这小日本不让咱安生嘛！”

没多久，兰芝的娘也来了。

看到她冻得胡萝卜似的小手，大娘一把攥过来，捂到她的棉袄大襟里，说：“你看把孩子冻的！你娘就知道过日子。等卖了蚕丝，给她买块布缝件花衣裳过年。”当娘的听了，笑着说：“中，中。”

牛兰芝的娘把门闭上，小声说：“可了不得了，是邪种托人来提亲了。”

她一听急了，问：“哪个邪种？”

娘说：“还有谁？双寺村的土匪张平青啊！”

“啊？”牛兰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可咋办？

我大姑小樽回家把猪喂了，又打扫了天井。炕上，牛二秀才还在跟张平青派来的媒人说着话，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一直到天上黑影儿了，那媒人才骑着脚踏车走了，车货架上绑了一包蚕丝。

牛二秀才阴沉着脸，在天井里来回转圈。见牛兰芝回来，抬起头来看看她，笑了。说：“闺女大了，得找婆家。”

牛兰芝红着脸，不说话。

爹说：“我答应下这门亲事了。”

牛兰芝一听，一扭头，气得蹲在门枕上哭起来：“爹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不去给那个邪种当儿媳妇。”

爹说：“你不去给他当儿媳妇，就得去当他的姨太太。他有八个姨太太。”

牛兰芝呜呜地哭起来，小拳头捶打着娘的后背。娘说：“俺可不舍得俺闺女。”

爹哈哈笑着说：“闺女啊，你爹逗你呢，我怎么会那么糊涂。我跟媒人说，俺闺女已经有了婆家，是她省乡师的同学，年底就要完婚了。那媒人贼精贼精的，问了这问了那。”

“你说那媒人能信吗？”牛兰芝问。

爹说：“怎么不信？我都把女婿的相片拿给他看了。”

她越听越糊涂，我哪有婆家呢，还有相片？

她问：“爹你拿的谁的相片？”

爹说：“我拿的是你们省乡师毕业的合影呀。我指着一个俊的，说了那就是我女婿。那个最俊的是谁，是小曹。在相片的最右上角。”

“爹您又胡说了。”牛兰芝气呼呼地推了爹一把，转身进了套房子。小曹，曹永涛，他一走，就又几个月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着曹永涛。他现在在哪儿呢。

屋笆上的老鼠在来回跑，噗啦噗啦响，当娘的听到老鼠在屋笆上响，就说：“老鼠娶媳妇了，你看它们忙活的。”窗户上的窗花，还贴着老鼠娶亲呢。娶亲，娶亲，又是娶亲。听着老鼠闹，牛兰芝更睡不着了。

风呼呼刮着窗外的石榴树，石榴树的干枝子晃啊晃，晃着晃着就折了，折断的干枝子跟着风跑，敲打得院子里鹅卵石铺的甬路上咣当咣当响。树上的枯叶子被风刮下来，掉到磨眼里。大门也被风刮得乱响。仔细听，不对，好像有人敲门。是谁？屋门响了，是爹出去了。她趴到窗户上，就着朦朦胧胧的月光一看，爹领着一个人进来了，大高个，身穿一件搭到脚面上的黑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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