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口纪事(12) | 夙沙当有遗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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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按】2023年,是我到东营工作的第五年。翻开采访本,林林总总写下了不少随手札记,有风物,有文化,也有故事。之所以感兴趣,多闻所未闻或闻所未见。住下来,以深度融入的方式,用心游历这座独具特色的小城,如非工作原因,机会实属难得,这些文字也就更显珍贵。但我愿与人分享,故推出个人专栏《黄河口纪事》,为您呈现外地人视角下耳目一新的东营,记者视角下新闻背后的东营。

  黄河口纪事(12) | 夙沙当有遗憾生

  马宝涛

  发现了盐,人类茹毛吮血的蒙昧时代便开始翻篇。煮海为盐,蕴藏着劳动人民的古老智慧;今天的现代文明,盐不仅人人需要,更成为化学工业之母。

  东营沿海,是原盐产地,盐业文化可追溯到商周。至春秋时期,以“齐有渠展之盐”而名冠诸侯。

  上一次黄河从东营入海,是在汉朝,曾让这里的盐业走入一段低迷期。史载汉永平十二年,王景、王吴率卒数十万,“修渠筑堤,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余里”,“商度地势,凿山阜,破砥碛,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

  王景们,让东营成为“千乘海口”,使得东营地下水和近海水受到河水稀释,卤水卤度降低,逐渐不再适宜煮盐晒盐。

  到了北宋末年,黄河暂别东营地区。随后,经过一段时间的重新发育,到元朝时期,东营盐业再度兴起。到明朝时,甚至出现了声势浩大的移民潮,各地难民背井离乡,来东营安家,不少人以渔盐为生。

  四面八方奔盐而来的人们,在此设灶煮盐,成为“灶户”,他们将煮盐的灶称为“盐灶”,称累世以此为业的盐工为“灶丁”,身份自由些的盐工称“灶民”,拦潮的坝子称“灶坝”,制盐的场地称“灶滩”,拨付盐场使用的土地称“灶地”。官方在原盐产销集散地设立盐仓,盐仓周围用“盐垣”屏护,盐垣类似矮墙,其内以芦席或口袋将盐打包,每包150公斤谓之“一引”,九引为“一堆”,每堆谓之“一埠”,十埠谓之“一垛”,排列成行,以便于流通。这些按照统一标准堆积成垛的“盐山”谓之“盐坨”,码放盐坨的场地谓之“坨基”。无论煮盐还是晒盐,这些叫法通用。随着时间推移,一些地方的“灶”字又被演化成“皂”。

  今天,皂户王、虎滩、胜坨、盐窝等等,黄河口两岸那繁星点点的带有“盐”、“灶”、“垣”、“坨”、“滩”等字的地名,都执着地诉说着东营盐业昔日的辉煌。

  那辉煌,除了生产,还有物流。早年东营境内的大清河、小清河,都是远近闻名的“盐河”,河面上终日白帆点点,盐船穿梭。坐落在大清河上的“铁门关”,曾是一个非常繁华的盐运码头,码头两侧有两大著名盐场:永阜盐场、丰国盐场,许多史书和影视剧中都有他们的倩影。从铁门关向内陆,货物可直达豫、皖、苏,对外与英、法、日通航。元明清时期,利津、乐安(广饶)两县都因盐业发达而繁荣昌盛。

  1855年,黄河改道,夺大清河复从东营入海,东营盐业再度式微。

  回望过去,不舍昼夜的海陆博弈,沧海桑田的时空变迁,盐不仅为东营留下了星罗棋布的产业遗址,还有扑朔迷离的民间传说、脍炙人口的咏盐诗篇。甚至,今天的东营人专门建起了盐文化博物馆,用以展示这一道特殊的历史风景。

  初春的一个上午,乍暖还寒,踩着如盐的雪水混合物,我专程前往位于南二路的盐文化博物馆采访,这里集盐知识普及、盐文化传承、盐项目体验于一体,是东营市乃至整个黄河三角洲首个盐文化旅游项目。

  步入展厅,迎面矗立着盐业三宗的塑像:夙沙氏、胶鬲、管仲。借助声光电技术,在蓝色海洋般的梦幻环境中,首先飘进耳朵的是各类神话传说。夙沙氏煮海为盐,最早记载于先秦时期的《世本·作篇》中,他的故事广为人知,夙沙氏因此被称为“煮盐始祖”;商朝末年,为了逃避纣王暴虐,胶鬲隐遁经商贩卖鱼盐,被后人称为“盐商始祖”;春秋中期,法家崛起,提出“利出一孔”思想的管仲,率先在齐国对食盐实行官方专营,此后两千余年中,各朝各代统治者利用管仲之术,实行盐业专买专卖制度,直到今日,管仲也因此荣膺“盐官始祖”。

  今东营市广饶县古为齐地,也算是管仲治下了。

  广饶沿海的广北盐场,如今仍是重要的原盐产地。5月底,一年一度的春盐收获季,我专程前往,一睹盐的世界。

  万亩盐田被分割成15亩一个的小格子,远望如棋盘,一片白芒芒。在其中的一个格子里,八辆收盐的翻斗运输车往来奔跑,排着队凑近一台正在作业的收盐机,将新鲜的原盐采收、运送到岸上的状如小山的盐坨。只见那收盐机缓缓驶过,履带飞快地从池底将湿漉漉的原盐卷起来,提升到车顶,然后哗哗地流进一侧伴行的翻斗里,流程酷似农人收割小麦,完全机械化。每装满一车,翻斗车司机便猛踩油门,飞快地开走,后一辆空车立马接上,循环往复,盐池慢慢见了底,盐坨慢慢在长高。

  连接盐池与盐坨的小路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位老人。其中一人负责发放扑克牌,有车驶过就递给司机一张,供司机收工时与盐场结算运费,每车5.5元;另一人膝盖上放了一张纸板,每驶过一辆车,便画一笔,纸板上已经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正”字,他说这是预估产量,每车4吨,根据往年的数据,结盐厚度6公分,每个池子大概能产盐60吨。

  我和同事升起航拍器,俯瞰万亩盐场。随着高度增加,视野越来越开阔,盐工和作业机械都在逐渐变小,盐池的颜色却变得丰富起来,有的偏蓝,有的偏红,有的则呈黄色。盐农说,水深不一,卤水浓度不同,颜色便会出现差异。

  七彩盐田,宛如天公绘制在浩瀚大地上的一幅水彩画!这古老场景已延续千年,恐怕盐业三宗未曾领略过它的壮美与辽阔。我从文献里知道,古人平视盐田,以常人视角也发现了它的美妙绝伦。

  “熬波煮海令全删,赤日滩夫不放闲。今夕方池成雪海,明朝平地起冰山。”清代张铨所作《水门竹枝词》,生动描绘了东营的盐业盛景。

  我看到的“冰山”或许比张铨眼中的还要高大雄伟,因为翻斗车直接将盐卸到传送带上,人们借助机械的力量,将盐坨堆到几十米高,在一望无垠的渤海湾畔,一代一代的盐农遵守自然的规律,收获着自然的馈赠,也在改造着自然,因为在他们心中,始终对未来寄予更好的期望,“机械化了,比前些年省劲了”“这是全县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盐场”“主要做化工原料,用途太多了”。

  跟盐民互加微信时,手机收到了“潍坊欢迎你”的短信。东营地区,主要包括北起套儿河口,南至支脉河口的沿海地带,广北盐场位于市域东南端,隔小清河与潍坊相望,对岸便是著名的寿光羊口,羊口地界上高大的“大风车”似乎就在头顶旋转,上面的红字清晰可辨。目光收回来,近看小清河河堤护坡,长满了盐地碱蓬,刚刚冒芽即浑身透红,这种被称为盐分晴雨表的滨海植物若生他处,大都要等到秋季才能编织出热情的“红地毯”。

  东营另一处盐业重地,位于辖区最北端、与滨州市接壤的河口区新户镇,当地拥有47公里海岸线,四十万亩盐田年产原盐200万吨,占全市原盐总产量的五成以上,盐业是镇财政增收的重要来源和劳动力就业的重要渠道。

  然而所有这些,已不足以同史上盛况相提并论。

  广北盐场与新户盐场一南一北,共同的特点,是远离黄河入海口,远到接近兄弟地市。二者之间的黄河自西向东蜿蜒穿过广袤的东营大地,浩荡入海,哺育了生灵,也逼退了盐业。沿河两岸,那些俯拾即是的带有浓浓盐味的地名,时下多已与盐无关。其中,黄河左岸的盐窝镇,几乎没有盐业企业,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羊舍,黄河口滩羊渐成品牌;隔河相望的胜坨镇,已是黄河三角洲地区典型的现代工业大镇。

  老天从来都是公平的,给了你一个美丽的黄河入海口,就不再给你富饶的盐产业。雪海冰山今又是,换了人间。盐业三宗如果穿越到今天,不知会否心生遗憾?

责编:赵 静
审签:马宝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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