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口纪事(20)| 沧海桑田铁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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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口纪事(20)| 沧海桑田铁门关

  马宝涛

  

  沧海变桑田,没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铁门关”直观和壮阔。

  初夏的东营,天蓝云白,草长莺飞,滚滚黄河奔腾不息,从这里东流入海。当黄河与大海深情相拥,泥沙沉积成陆,每天都生长出地球上最年轻的陆地。而从入海口逆流回溯60公里,黄河岸边有一个叫做前关的普通村庄,沃野桑田,村民安居乐业。

  我出东营市利津县城一路向北,驱车不足一个小时便抵达了汀罗镇前关村。村内的“铁门关”,曾见证了此地的沧海茫茫,诉说着铁门锁浪、商贾云集的盛象。

  铁门关遗址位于村庄中央。考古队已经挖出一个巨大的探坑,整个工地用海蓝色的铁皮围挡圈了起来,从缝隙向里窥视,探坑底部苫盖了一层塑料布,风一刮,落了一层沙尘,说不出是灰白还是土黄,与四壁颜色相近,更加给人历史与现实浑然一体的感觉。指着苫布上的一处突起,前关村党支部书记崔星国说,你看那个高出来的地方,是两个大石墩儿,当年的关门就建在那里。

  我不由得穿越历史,遥想过往,似乎看到了清流入海,白浪翻卷,威严的关门底下,大小船只往来穿梭,岸上的脚夫喊着号子卸下堆积成山的“洋广货”,搬上地产的海盐……

  《中国古今大辞典》中说:“铁门关在山东利津县北……形势雄伟。”《利津县志》记载:“铁门关在县北七十里丰国镇,金置,明设千户所,以资防御。有土城遗址。”当年的丰国镇,就位于脚下的前关村一带。目光从探坑里收回来,身后是一个并不算大的广场,广场上立有一座雕塑,名为“济水明珠”。

  历史上的济水,出河南进山东汇汶河,曲曲折折至铁门关注入渤海,天然的陆海通道造就了早期的渔盐之利,济水最下游的永阜场、宁海场、丰国场,曾是山东最有名的三大盐场,丰国在明清两代最为繁华,也是山东省第一座海关。当时,这里筑起了方圆5华里的土城,安装了铁门,驻扎了军队,久而久之,这座土城便有了“铁门关”的称谓。城内有并列庙宇三座,由西向东分别为财神庙、龙王庙、关帝庙,悬挂着写有“招财进宝”、“庆献龙宫”、“海不扬波”的门匾。

  历代文人笔下的济水,也叫大清河。明刘翊《大清河记略》云:“济清之区有河曰大清,济水渠也,自东阿之张秋东北抵利津丰国盐场达于海。”大清河清澈见底,水流平缓,河道宽10余丈,水深3丈有余,水上岸高3丈,是优良的行船通道。到了尾闾入海处,河面陡然宽阔,河海相涌,波光粼粼。

  作为沿海要津,著名码头,《利津县续志》记述了铁门关的繁荣景象,写明了航线通达地,还对中转货物有所描述:南北商船由渤海驶入河口,在铁门关卸载,由河内帆船转运而上,彼时物品云集,商人辐辏,停泊在铁门关码头的商船,有来自国内浙江、福建、广东等地的,也有来自日本、朝鲜及欧洲国家的。运载的货物大多是布匹、绸缎、日用百货、茶叶、纸张等。

  借大清河之水脉,铁门关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出现了都会般的繁华,南来北往的商船载满了异国他乡的奇品异珍,白花花的海盐逆河而上、顺海而出,海运、巡检等各式衙门在河岸矗立,士农工商、达官贵人各色人等云集;茶肆酒馆、店铺商号参差井列于大街两侧。

  在这样的物流中心,人们的文化生活当然也是丰富多彩的。明代建立百年时,铁门关双层戏楼在龙王庙对面落成,与分列两旁的关帝庙和土地庙一起,组成了规模不小的建筑群,建筑之间是宽绰的空地,成为当时铁门关一带的人员集聚地,若在今天,兴许也有广场舞大妈的一席之地。13米高的戏楼下层,是拱门形状的南北通道,上层则是实木地板铺成的戏台,楼顶由40多根松木圆柱支撑,还涂以金粉,戏台后壁上画有群龙图,与对面高大的龙王庙相呼应。铁门关戏楼以其宏伟壮观名噪一时,方圆千里的戏班子纷纷前来演出,鼎盛时期每年演出200多天。

  

  膏腴之乡,从来为兵家所重,繁华的铁门关也并非一直歌舞升平。

  元明之交,一场激战在这里打响,双方的目的,是争夺丰富的盐产和海运咽喉控制权,只杀得天昏暗地,血流成河,百姓或死于战火,或逃往他乡。战后,码头运转仍需大量劳动力,朝廷不得不推出了“请住户”政策,从内地向这里移民。再到明洪武、永乐年间,朝廷在全国组织大规模移民时,入海口一带仍是重点接收区域,那些栖居于铁门关的“农民工”,或垦荒为生的新农民,多来自山西洪洞、河北枣强,现在有许多村庄就是那个时期形成的,铁门关遗址周边许多沿用至今的村名带有丝丝“水”意:龙王庙村、曹家大滩村、南码头村……

  风口浪尖上的铁门关,如在当地繁衍生息的移民一样,刚硬、坚韧,生命力顽强,在“人祸”之后迅速满血复活,但“天灾”面前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1855年,正是清朝政府的多事之秋,神州大地上战火四起,风起云涌的农民革命和帝国主义的武装入侵,震撼着摇摇欲坠的清王朝政权,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都十分尖锐。时年24岁的文宗皇帝,在本该举行咸丰五年庆典的时候,黄河发生大水,河南境内水位骤升一丈一尺。6月17日,一场大雨过后水势愈加汹涌,“两岸普律漫滩,间多堤水相平”,18日,兰阳铜瓦厢三堡堤段“登时塌三、四丈,仅存堤顶丈余,签桩厢埽,抛护砖石,均难措手”。晚上,南风大作,狂浪掀天。19日,泥堤沙坝终末经得住那场不知多少年一遇的洪峰,堤防溃决,全河夺溜,大溜分两股漫过豫东鲁西数州县后,至山东张秋镇穿过运河夺道大清河!于是,黄河在历史上完成了它的第六次大迁徙,于利津城南折转东北,自铁门关奔流入海。

  沿岸的人们看到,原先清悠舒缓的“大清河”变得“盘涡湍急万马旋,浪花喷涌飞驽箭”。其实,虽然河道还是那条河道,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水已经改名“黄河”了。

  这一天,应该是近代黄河三角洲的诞生日,黄河那万马奔腾、无可阻挡的气势,也正从历史舞台上狠狠地扯下铁门关大戏的帷幔。

  黄河初入大清河,两岸无堤防,河道狭窄,每逢汛期,临河两岸粮田大量坍塌,耕地秒变泥沙被激流裹挟而去,农人的地亩减少,但官府照收田租,百姓谓之“坍地粮”。“坍地粮,遍四乡,黄流过处水汤汤。两岸崩坏如颓墙,须臾千丈万丈长……”千丈万丈长的良田塌入河中,河道加宽了,河底抬高了,在此后的岁月里,势如悬釜的黄河东决西溃、恣意妄为,填海造陆的速度越来越迅猛、强烈。

  在黄河给沿岸人民带来无尽灾难的同时,一场鸦片之战,使清朝政府元气大伤;江南太平天国,又使朝廷自顾不暇。外患内忧,国力一步步走向衰落。黄河改道十八年后,直隶总督李鸿章上奏同治皇帝:“铜瓦厢决口约十里,跌塘过深,水涸时尚愈三丈,旧河自高于决口以下水面……挽河归故实属不易”。

  而此时的利津已形成“以一县之壤地纳千里之洪波,近滩之处淤垫日高,状如仰釜,最称险要”的悬河之势,“十升之水,沙居其六”的黄河终将水行地中的大清河变成了人们头顶上的“悬河”。

  清代小说家刘鹗曾参与治理黄河,他在小说《老残游记》里形容当时的利津黄河是浑身渍烂的黄大户,称其已病入膏肓,有不少仁人志士为他奔走呼号,但不是方子不对,就是抓不起药,只好任其溃烂:“山东古千乘地方,有个大户,姓黄,名叫瑞和,害了一个奇病:浑身渍烂,每年总要溃几个窟窿。今年治好这个,明年别处又溃几个窟窿。经历多年,没有人能治得这病。每发都在夏天。”

  进士张铨是利津“四大贤”之一,曾数度造访铁门关。他未曾想到,黄河夺大清河河道入海才仅仅数年,曾称雄渤海、奇伟壮观的海防关隘就已显颓势,原来水深岸阔的大清河入海处,已是水浅泥深、舟楫难行。渔民们脸上充满了惊恐,就连那久经风浪、设备精良的外国商船,也赶快趁大风驶入渤海湾。丁忧在家继而辞官后,张铨始终放心不下铁门关,几年后再次来到金代所设的铁门关旧址,所见所闻,让他感慨万千:丰国场边问旧营,前朝几度设屯兵。至今明月荒城畔,铁马金戈夜有声。

  昔日千帆竞发、商贾云集的繁华景象渐行渐远,“熬波煮海”、“平地起冰山”的盐场日渐凋敝,黄沙、枯树、残月,断垣、颓壁、荒城,唯有夜半涛声中,似乎隐隐传来千军万马的征战之声。黄河在此入海近20年,附近就淤出了大片大片的陆地。人们痛心黄河的贪婪,却又深感大自然的造化之功:年来海若欲东迁,东去潮声向日边。葭浦芦湾三万顷,果然沧海变桑田。

  光绪十五年,在大清河消失33个年头之后,黄河淤沙终将方圆五里的铁门关土城深深掩埋。

  

  铁门关消失在黄沙之中,黄河继续咆哮向东,以年平均460亿立方米的水量、11.79亿吨的沙量向渤海推进。进入海口的泥沙,约有三分之一进入深海,其余的分别淤积在河床、滩地和在入海处形成舌状沙嘴。当沙嘴堆积到一定高度,水流自然向洼处漫溢,经年累月,在广袤的河口地区来回游荡,沉沙地带最终变为陆地。

  黄河尾闾平均每年造陆面积大约24平方公里,海岸线延伸约0.23公里。就这样,百年间历经十次改道,50多次尾闾摆动,黄河无以计数的决溢,承托着人民的苦难与希冀,迅速地向大海延伸、延伸……善淤、善徙、善决的黄河入海口,渐渐把铁门关甩在身后。

  光阴荏苒,时过境迁。今天的铁门关遗址旁,一座高大的纪念馆拔地而起,坐西向东,面朝大海。纪念馆外墙上“铁门锁浪”四个大字,厚重磅礴,这是前关村的地标建筑,就如当年威严高大的铁关门。进入馆内,迎接参观者的首先是当地居民昔日家藏的老物件,有祖上留下来的各式古币,有自重百斤用于秤盐的大秤砣,还有一人高的铁锚,虽已锈蚀,依旧透出定船于深海狂浪的巨大威力。

  海父河母,孕育了这方富饶美丽的息壤。整个纪念馆,详细地记录了当地民众撵海为居建家园的别样历程,也展示着黄河为历史上的当政者造就的广阔无垠的宽乡。

  铁门关遗址周边有许多以“屋子”为后缀的村庄,那就是人们追随着黄河一路向东,在不断诞生的新淤地上垦荒、赶海,繁衍生息的生动例证。光绪年间,清政府设立垦务机构,推出“开荒免赋”政策,同时迁移遭受水灾的上游村庄,整村易地搬迁到此生活。1880年,陈玉春、陈永春二人来到铁门关以北的黄河新淤地上,搭建屋子垦荒种地,年复一年,草屋多了起来,渐渐形成了村落,于是便有了陈家屋子村;朱姓人家来此开荒,朱家屋子村也就叫了起来……至民国二十年,这里住户越来越多,被划为利津县第五区,人们择高地而居,或掘地为穴,结草为庐,或就地垒坯,秫秸为墙,星星点点散布在万亩荒洼中。

  倘若从空中俯瞰东营大地,在一望无际、芳草萋萋的新淤地上,有着一条条微微隆起的偶尔在野草中露出黄沙的地带,那就是一条条黄河故道:徒骇河故道、刁口河故道、神仙沟故道、毛丝沱故道、甜水沟故道、宋家坨子故道、支脉沟故道……以及黄河现行流路清水沟,它们如芭蕉扇的叶脉条缕清晰地散布着,呈放射状,起点无一例外地相汇于利津县城以下的王庄附近,从王庄到县城的10多公里,宽阔、浑黄,如同芭蕉扇的扇柄。

  1976年和1996年,出于胜利油田生产等原因考虑,国家先后对黄河入海口进行了两次人工改道。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2020年夏天,东营市以生态的办法治理生态,恢复刁口河流路过水。这条黄沙飞舞的黄河故道,重现生机。

  沧海变桑田,“铁门关”已经开始了它的新生。

  在前关村口,我看到正在修缮仿古建筑,高大的牌坊上写着鎏金的“庆献龙宫”。有村民坐在路边的马扎上,自豪地说快建好了,到时候来看看吧。

  铁门关的历史,在当地家喻户晓,也成了人们心中的“文化符号”。从2019年10月起,铁门关遗址勘探启动,专家认为,庞大的地下建筑群,对研究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在开发与保护的同时,如何让“铁门关”重焕光彩?前关村党支部书记崔星国的答案是,已落成的纪念馆,可以带给人们历史传统文化的熏陶,计划建设的遗址公园,将恢复古港口面貌。这个别墅式花园新村的主导产业,是循环农业,文化旅游与农业生产相得益彰,美美与共。

  涛声不再,舟楫远去。从铁门关遗址向南几百米便出了村子,数百个塑料大棚整齐排列,白茫茫一片,宛若浩瀚的大海里白浪翻滚。踏着黄土筑就的田间小路走进棚内,繁星般的蘑菇正待采收,一拃长的水果黄瓜,翠绿鲜嫩。它们承载着村民的美好生活,远销各地。不过,与先民手中的海盐不同,这些农产品出“关”,大多走的是陆路。

责编:赵 静
审签:马宝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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