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山东籍上海市特级教师王希明:“名师”“特级”不如学生眼中的一抹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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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报新闻见习记者 赵恩 上海报道
临近教师节,复旦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正高级教师王希明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9月8日,上海市人民政府作出授予“上海市特级教师”荣誉称号的决定,119人,王希明也在其中。
图:王希明在开学典礼上发言
王希明的老家在山东省日照市,硕士毕业头一年,王希明就来到了复旦附中教学。在几天前的开学典礼上,王希明作为教师代表进行了发言,干练的外表掩饰了他的年龄,却遮掩不住他深厚的资历——今年已是他在这里的第21年。
不过,这却是王希明第一次参与特级教师评选。2014年,校领导就想动员他报名,被他婉言推辞,原因是觉得自己尚不够格,而这一推,就是快十年。
“我当时想不要着急,先把自己的底子打牢了,于是我就回母校复旦大学读了古代文学的博士。”
摸索、历练,“写”出自己的“四书五经”
“如果能重来一遍的话,当初应该不要去讨厌这些东西,应该去看一看,多学一点。”
王希明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太挑,有些教育理论,太枯燥的,自己并不爱看。
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人,王希明更容易被文学类作品打动。现在想起来,他遗憾当时没有多咬咬牙,去啃一些看似无聊的理论。提起教育学、心理学、教学法等内容,王希明坦言:“我认为我当初入行的时候在这方面基础没有好好打。”
虽然如此,在多年的教学实践中,王希明还是积累了丰富的一手经验,只是在他看来,这个顺序是自下而上的。“这个过程比较慢,效率比较低。如果一开始就掌握了许多理论,即使你不理解,但在实践中会很快地去联系和体会。”
图:课堂上的王希明
王希明说,这就像古代小孩子上学要先背四书五经,其实他们根本不理解,但是不要紧,等他们熟悉了这些字句,在后面的人生中就可以不断地印证其中的内涵;而有的人,用一生慢慢去总结,最后可能也总结出来自己的“四书五经”。
“但这个路径是不一样的。”王希明直言,“有些很有高度的东西,如果不畏难,一开始就掌握的话,其实对后面的发展会有很大助力。”
十年读350本书,“素养”比“刷题”更关键
正因如此,王希明认为,适量的背诵对学习是有好处的。他反对那种抛弃背诵、认为背书无用的论调。在他看来,记忆对于文科是非常重要的,这不纯粹是知识的问题,还关系到理解和深层次的体悟,在触景生情之下可能还会激发再创造。
这并非推崇死记硬背。“我的教学追求,是要着眼于学生的生命成长,这里面有知识的层面,思维的层面,审美的层面,还有文化的层面。”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王希明采取了“浸润濡染”的方式,先从自己“下手”。近十年来,他读过并且做过笔记的书籍大约有350本,每读一本,他都要写一份读书笔记。算下来,每年大约要读35本,而这些都是在课堂之外做的。
这是什么概念呢?根据第二十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2022年我国成年国民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为4.78本,而人均电子书阅读量则只有3.33本。
图:王希明的个人书单
王希明介绍,他有一个宏大的阅读计划,包括了“二十四史”、古典文学基本典籍、外国文学作品、文学理论著作、教育学和心理学著作,还有语文课本中相关作者的作品集。
“读书不一定追求直接有用。比如‘二十四史’,我花了十几年才读到第13本——《隋书》,这种阅读看起来又费劲又没用,但是实际上它至少保持了我文言文的语感。”
老师如此,学生亦如此。阅读教学是王希明非常看重的环节,2019届人文班,王希明带领全班36人共阅读了276部书(同一本书被不同学生阅读的重复参与计数),平均每人7.7部,每周由他检查阅读记录。
从《古文观止》到《十日谈》,从《桃花扇》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很多连成年人都没读过的书,这群高中生早已读过了。
让这么小的孩子读这么经典的著作,是否真有效果?面对这样的疑问,王希明答道:“在巨人面前,我们都是小孩子。对读书来说,经常是嫌晚,不是嫌早。”
或者,也可以用一个实例来说明——《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总冠军武亦姝,曾是他的学生。
图:学生的阅读记录表
除了读书,王希明还带着学生对对联、创作诗词,好的作品会直接推荐到报纸上发表。“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中,就是‘如入芝兰之室’,不知不觉就身染香气,这就是‘浸润濡染’。”
在他眼中,语文学习其实是一个用应试技巧将“素养”转化为“成绩”的过程。好的应试技巧能帮助学生得到应得的分数,但如果语文素养不够,哪怕做题再拼命,技巧再圆熟,也拿不到高分。
谈高考改革,“以用促学”是趋势
王希明表示,近年来的上海高考乃至全国高考,越来越强调对综合应用能力的考察,这也是他常在课堂上联系人生经验和社会热点的原因。
“高考题有了很大改变,现在的高考非常注重思维的品质,注重应用性题目的考察。以后的语文考试肯定是这样的方向。”
图:课堂上的王希明与学生互动
在课堂上,王希明常用创设情境的方法来激发学生思考。例如,若十五年后同学结婚,你要随多少份子钱?这就是一个切入点,王希明用它来讲授《乡土中国》中的“差序格局”,引发了学生的热烈讨论。
“以上海高考作文题举例,学生能够训练的最多就是审题和结构,思想的深度是没法训练的,这个要积累,要思考。”正因如此,王希明说,“从现在高考变革的方向来讲,纯粹刷题式的方法,我认为其实很难让你在应试当中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语文教学不必拘泥形式
谈到当下的语文教学,王希明认为,如今在教学中常有一种误解,就是对“形式”过于执着。
“如果这堂课,老师一句话也没说,学生在这堂课中获取了知识,拓展了思维,获得了审美的享受,可能还有一种文化上的积淀,那么这就是好课。如果课上老师跟学生密切配合,互相启发,一起达到了这样的效果,这也是好课。如果这个课上全是老师讲,学生听得如痴如醉,佩服得五体投地,学到很多东西,这不也是好课吗?”
用他的话说,最好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这是“由技入道”的过程。如果非要他总结一条根本原则,那就是,教学必须是全情投入的,而且必须是和学生共同完成的。
曾经,仅仅因为学生对某篇课文有一个误会,王希明就开始研究那篇文章的翻译历程,不仅找出了几十年前自己读书时用的老课本,还想办法购买了两三部外文原著。
终于,他在原版中发现了一句几乎被所有译本遗漏的注解,并在公开课上将其补给了学生。当时旁听的教研员说,我们用了这么多年的上海课本,觉得不可能上出新意来了,可是你上得跟人家都不一样。
图:仅为一句注解而搜集原版书籍
“教学不是你一个人的表演,不是一个老师在展现自己,这个很重要。”王希明说,“你在前面领着他走,在后面推着他走,你陪着他们一道走,这都不重要,但最终是要达成你的目标。你没有把他带到应该带去的地方,这个课就是失败的。”
名师、特级,不如学生眼中的一抹月光
今年年初,王希明收到了同事李老师发来的一张图,上面写了学生们送给他的评价。其中一条如此写道:“九州月色,像月光柔和不刺眼,丰富不清冷,睿智,浪漫,超脱,永远抚慰着成长中迷途的游子。”
再次念诵这句评价,王希明仍然难掩喜乐。“啊,这个很好!”以往对于学生的赞美,他虽然也带着感激去看,却往往一笑而过。但据他回忆,收到评价的那天,他第一次向女儿炫耀了一下。
图:学生对王希明的评价
复旦附中是远近闻名的“上海四校”之一。80年代以来,仅仅语文教研组就走出了9位特级教师,目前在职的语文特级教师(校长)有4位。对于这次获评特级教师,王希明说,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
通过参与评选,王希明想看看自己距离特级的标准究竟还有多远。“如果评上了,就享受一份荣誉,没评上,就享受一份清静。都挺好,参与一下,主要是为了量一量自己的水平,就这么回事。”
相比之下,学生自己投票选出的“最受欢迎老师”反而更让他津津乐道。谈起从前教过的学生时,王希明不止一次地提到“他们回来看我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回味与甘甜。
我的战场在课堂,不在别处
虽然担任了教研组组长,但王希明的教学任务并未因此减少。他告诫自己,要记住自己首先是一名一线教师,课堂才是他的主阵地。“我的战场在课堂,不在别处。”
“我的定位就是一线教师,我一直以来就是一名一线教师。”在交流中,王希明反复表达着自己离不开一线的心意,“我的愿望非常简单,读读书,教教书,跟学生一块成长。”
由于始终没有报名特级评选,王希明一直觉得辜负了学校和许多师长的期待。十年磨一剑,如今得到这一殊荣,在卸下担子的同时,王希明也坦言非常“担心”自己,用《诗经》的话说,叫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非常担心自己,会觉得自己是个老教师了,就摆老资格,不肯学习,丧失了继续前进的动力,忘了从事教育事业的初心。”
这个初心是什么呢?他只回答了四个字:传承斯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