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邃密通道

“在芝镇，没有我弄不到的”

公祭那天下大雨，接天连地，那是芝镇几十年下的最大的一场雨，大路都成了河。送殡的人都跪在水里，第一排跪着的是李子明的家人，然后是芝镇和芝东村七十岁以上的尊长们，我爷爷公冶祥仁、李子鱼等也在这个行列里。依次往下是中年、青年、少年……那雨下着下着变成了雪，一会儿，跪着的人身上都覆了白白一片。

牛二秀才的妻子领着村里的女人赶制了纸人纸马纸羊，作为路祭品，摆在灵前。村头的两棵银杏树叶子都落了，干枝子上挂着一副白绢长联，是我爷爷公冶祥仁写的：“子垂青简气壮丹霄万古长怀英烈，明耀红旗人埋黄土千秋共仰仪容。”

路祭品和长联都被雨雪打湿了。

祭文一开始想请我爷爷写，可我爷爷想了想，没答应：“我的分量太轻，还是得芝里老人写。”

当时芝里老人还在天津呢。

从芝镇到天津，太远，曹香玉对牛二秀才说，还是不去了吧。但牛二秀才说：“天津还比湖南远吗？去！”让两个学生连夜结伴去了。在天津卫，芝里老人听罢来人的叙述，仰天长叹：“我芝镇有好儿郎啊！拿酒来！”

老人酹酒祭过子明，自己抱起酒坛子一口气喝掉了一半。一边抹去眼角的老泪，一边亲自研墨，平时是用水研，而这次用的是芝镇的站住花酒。他把酒倒在红丝砚里，一点点地磨着，酒墨透着一种光泽和酒香，芝里老人提笔而写——

“……国脉徒伤，直令人悲之不胜悲，哭之不胜哭，一腔热血，满腹冰凉矣！可怜子明殒命，如星辰之在天，唯望烈士有灵，作厉鬼一杀贼。噫吁嘻，悲夫！风萧萧兮浯水寒，雨泠泠兮西岭酸……呜呼李子明，杀身以成仁；黄埔千百个，汝不愧平民。”

把带着芝里老人泪痕的酒墨祭文请回，已是傍晚。我爷爷手捧着看了一遍，递给牛二秀才。

李子明的遗孀曹香玉公祭完，在雨雪中给牛二秀才磕头，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她说：“俺以后就听你牛师父的，你答应俺就起来。”

牛二秀才就又在雨中跪下了。

曹香玉又给我爷爷和李子鱼他们磕头。曹香玉是我爷爷的远房表妹，她也命苦，三个孩子先后夭折了，我爷爷去给看过病。

曹香玉就喜欢孩子，看着谁家的孩子都觉得亲得慌。她膝下无子女，就把李家的子侄儿弄到家里，也吃也住，一个侄儿李敢死了爹，另一个侄儿李震死了娘，他们都拿她当亲娘一样待。孩子恋孩子，牛二秀才的儿子牛兰竹、女儿牛兰芝，也爱到她家去。曹香玉家成了孩子窝。她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牛二秀才的一举一动，影响着芝东村周围的年轻人。他任小学校长兼教员，芝东村的人家，有的祖孙三代都是他的学生，芝镇其他村的人也慕名而来，比如雷震和赵风絮。七七事变后，牛二秀才成了公认的抗日派，他也以此为荣。

芝东村离芝镇七里路，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村里的青年人急火火地将过去看庄稼的土枪土炮搬弄出来，有汉阳造、马大盖、土乌鸦、“本地打”等，仔细地擦了，集中到牛二秀才的小学校里。其中一支三八匣子枪，牛兰竹斜挎在腰里，枪把子上还拴着一块红绸子，走起路来，红绸子飘啊飘的。他们组织了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队伍，牛二秀才当这支队伍的顾问。第一次集合，他就讲，名不正，则言不顺。咱这支队伍，就叫“铁流”吧。牛二秀才看过一本叫《铁流》的小说。

他们还聘请了在省城上过高中的一个年轻人做教官，成立了担架队、护理队、突击队等，村里的女学生们由牛兰芝领着参加了护理队，在芝镇教堂里干过的安妮教怎样包扎、怎样护理伤口。小队伍每天从太阳出到太阳落，立正、稍息、跑步、射击，进行各方面的训练。白日里操练，晚上在小学校里上课，由牛二秀才主讲。周围村子里的青年，每天听到芝东村练操声和嘹亮的抗日歌曲，也纷纷过来要求加入队伍。

那晚上，我七爷爷弋恕和牛二秀才在里间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你一句我一句，像多年失散的老友相逢，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让牛二秀才惊讶的是，我七爷爷对芝镇如此熟悉。

藐姑爷呢，一刀一刀把王璐剃成了尼姑。

王璐的长头发囫囵着给剃了下来，那削下来的长发，像一匹黑缎子。藐姑爷问留了多久，王璐有些惋惜地摸着那长发说两年多。我七爷爷对王璐笑着来了段《思凡》对白：“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得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那王璐听罢，脸先红了。

还阳了的李登陆爬起来，仿佛睡了一大觉，环顾了一下屋子，说了一句：“哎呀，累死了。喝完了吗！散席了？”

藐姑爷把“摸阎王鼻子”的事儿一五一十跟李登陆吐露了，说得李登陆目瞪口呆。他端起酒盅，连敬我七爷爷三盅，七爷爷推辞不过，以水代酒，领受了。

李登陆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闯荡江湖的男人哪有不喝酒的，遂惋惜地说：“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在芝镇，没有我弄不到的。”

（刊头题字：逄春伟）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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