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一章 途中（二）

“还是芝镇人有血性，你看连大姑娘都跑出来了”

小瘦子纵身跳到碌碡上。

地上的汉子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满脸涨红，肚皮上沾着一点石头沫子。伸出一双大手，握住了曹永涛的手：“老弟好！老同学好！”

曹永涛的手被这汉子捏得通红。

“老古你这是？”

“徒弟们练武，不好好练，偷懒，我给做个示范。老了，身子骨不利索。”

“身手不凡。”

“收到信，我早就盼着你来了呢。”

“三碗茶是谁？”

“这不是吗？我家的臭小子。”

“怎么叫三碗茶呢？”

“老大叫一壶酒，老二叫两瓶醋，他是老三……”

“三碗茶”摸着自己的头，憨憨地笑了。“一壶酒”和“两瓶醋”站在草垛后面，听到古廷安叫：“赶紧过来给你曹师叔行礼！”

俩孩子来行了礼。曹永涛笑着拍拍俩孩子的肩膀。

牛兰芝她们惊讶地看着眼前这壮汉：呀，这就是曹永涛说的古廷安啊！有点不相信。曹永涛说古廷安满脸大胡子，而今他的脸上却是光光的。曹永涛说：“你那大胡子呢？”

“打枪瞄准碍事，刮了！哈。你看着不像吧。”

牛兰芝她们低了头只是抿嘴笑。见了生人，刘欢她们不敢说话了。

古廷安说：“还是芝镇人有血性，你看连大姑娘都跑出来了。在洪凝，大姑娘小媳妇可不敢出门。曹兄，你认识牛景武吗？”

曹永涛问：“认识啊，你跟他……”

古廷安顿了一顿，说：“不瞒你说，当年乳山的八卦掌传人宫宝田到芝镇，我是慕名去的，牛景武先生是他的徒弟，不离左右。我记得在冯家大院里还吃了一顿饭。牛景武好客，专门请我到他家去喝了一场酒，还送了我一坛子站住花呢。”

曹永涛一指牛兰芝说：“古兄，太巧了，这位就是牛景武的女公子牛兰芝。”

古廷安一听，马上站起来，拱手行礼：“令尊大人，深明大义，佩服佩服啊！”

古小风、古小雨一会儿把酒菜端上来，推着曹永涛他们上了炕。牛兰芝她们不上，站在炕下听他们边喝边说。芝镇人喝酒，都是先燎酒，把酒温热了再喝。可是古廷安却拽开酒塞把酒坛子送到曹永涛手里，曹永涛笑着接了，抿了一口。古廷安说：“真是书生一个，看我们的！”搬起酒坛子咕嘟咕嘟喝了个够。然后传给古小风，古小风也咕嘟咕嘟喝了一通，然后顺次往下传，一圈转下来，酒坛子又拿到了古廷安手里。

牛兰芝纳闷，感觉这古小风和古小雨都很温顺，说话小声细气，像两个洋学生，怎么看也不像当过土匪的。

这俩人跟我表叔高作彪是一个连的。有一年春节，我到高作彪表叔家里去，正赶上表叔跟两个满头白发的人喝酒呢，表叔也让我叫他们“表叔”，等这两人走了以后，高作彪表叔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俩人当过土匪你信不信？一个叫古小风，一个叫古小雨。当坏分子当了二十年，现在摘帽了，高兴啊！他俩来看我。我们在张平青的队伍上是战友啊！后来他跟着古廷安上了西山里，干了革命。”

说话间，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那雪疙瘩不是在下，是在往下夯，使劲夯。没有一丝风，只听到窸窸窣窣的雪落之声，分不清天和地。那场雪牛兰芝老人到晚年还记得很清楚。那场雪下得沟满壕平了，她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也没见那么厚的雪。第二天早晨，天井都被雪齐平了，碾砣，磨盘，鸡屋子，都被雪盖住了，门都被雪封了。牛兰芝她们并不紧张，只是觉得好奇，一会儿，门砰砰响，古廷安不知什么时候从大门到屋门挖了一条雪洞出来，手提着冒热气的包子，粗声喊：“趁热吃！”后面跟着曹永涛。牛兰芝几个笑着也跑到雪洞里。

那年“三八”节那天在北京，说起古廷安，牛兰芝老人又说到了那个雪洞：“那天早晨，我睁开眼睛，不觉吃了一惊，开门一刹那，我仿佛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光把整座屋子照得雪白了。就是这个古廷安领了我们最后一段路，古廷安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两个雪橇，那雪橇用骡子拉着。我看到在两条拉紧的皮带中间，辕骡的头不断摇晃，往下看，雪橇的滑木犁开松软的积雪，顺着白雪皑皑的荒野，雪橇在朦胧闪烁着的微光中不停地跑了好一阵，右边，左边，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变幻莫测，我们抑制着兴奋，把我们一气拉到了根据地五地委。那真是刻骨铭心的日子，我们终于奔到了自由之地。唉！这个古廷安后来护送干部去延安，回来的路上，被鬼子包围，他把子弹打光了，跳了悬崖。真是条汉子啊！”

弗尼思说：“这古廷安并没有死，他挂在一棵柏树上，挂了两天，居然活了。新中国成立后成了沂山林场的场长。”

古廷安我还会写他的，但现在最想了解的是四个芝镇姑娘初进根据地的细节。牛兰芝老人说：“我写过……”

老人家很快找到了，指给我，说：“就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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