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五章 歧路弯弯

“把我的老泪捣碎它！”

正是初夏时节，藤萝架把天井里的围墙糊满了，墙根下荠菜、苦菜、婆婆丁都挨密挨铺了一地，月季花红红的，挑在枝头。月季花边上是两棵丁香，还有高过墙头的紫苏，雪白一树。蜜蜂在嗡嗡叫，几只麻雀也在花椒树上跳着，叽叽乱唤。郭师父唾沫星子飞溅：

“叫，叫，光知道你娘的乱叫！”

“师父您听我说，您听的都是别人胡咧咧。王胡子太不仗义，他怎么好挖人家的眼？”

“胡咧咧，胡咧咧！他挖人家的眼，你砍了他脑袋！你干的坏事多了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干屎抹不到人身上！”郭师父一屁股坐上石墩子，大吼：“我嚼了你，还不伺候酒了！”

“伺候，伺候！师父您稍等！马上弄！”张平青赶紧让部下去张罗。

“请师父进屋！”

“进啥屋？就在这天井里，闻着花香下酒。”

在天井里摆上酒桌。郭师父自己把蒜臼子拿出来，把果子剥了皮，自己放在蒜臼子里捣。张平青弯腰要去拿师父的蒜锤子，他跟着念私塾，没少给师父捣果子仁。

可师父一晃肩膀，蒜锤子伸到张平青的鼻子底下：“你要再发熊！我锤烂了你的鼻子！”

“师父您教诲的是。”张平青又赶紧让人给师父和面支鏊子擀千层饼。

端着酒盅子，郭师父是一边喝，一边骂。张平青微笑着，不敢反驳。一起头，郭师父是板着面孔骂，骂着骂着就笑着骂，喝酒喝了半坛子，就唱着骂，他唱的不像是茂腔，是随意地唱：“没捉住黄鼬子，我反惹了一身骚啊！劈腚两秫秸呀！人多了乱，龙多了旱，老婆多了晚了饭，母鸡多了不下蛋，徒弟多了惹祸端、惹祸端，你割了他脑袋他剜你的眼呀呀……”

郭师父唱着唱着，竟然老泪纵横，哭着骂起来：

“为师我没能力啊！我有罪啊！有辱芝镇啊！我没有把你和王胡子教好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子不教，父之过！！我啊！罪孽啊！造孽啊！你干的事儿腥臊烂臭！”

郭师父手里的蒜锤子捣着蒜臼子，老泪滴在蒜臼子里。那泪滴被蒜锤子捣得跳来跳去。“把我的老泪捣碎它！我老了咋还这么多泪！我怎么成了水做的！该死了！徒弟啊，你说杀了我吧，趁着我喝了酒，杀我，我不疼！”

满天井的丁香弥漫，月亮已经上来，朦朦胧胧的。

一连三天，郭师父准时来喝着酒骂徒弟，捣着蒜臼子。在张平青的军营门口，好多闲人都聚在这里看热闹，还有一个月小麦才开镰，天傍下黑，闲人多。

第四天，郭师父没来。

芝镇人说，是张平青恼羞成怒，收买他的亲信到高密诬告师父，师父被判了一年零六个月的大牢。可是张平青不承认。

曹永涛在省乡师受到老师的熏陶，越来越无法容忍表兄的凶残。

他动不动就活埋宿敌，密州一区区长徐景瑶、五区区长高敬芗跟张平青争地盘，都是在夜里被活埋的。每次活埋，都让曹永涛过来观瞻。曹永涛回去翻来覆去睡不着，朦胧睡去，一幕一幕地做噩梦，梦着被活埋人的眼睛。

这让曹永涛彻夜不眠，想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影响表兄，就找机会劝说。

张平青被曹永涛唠叨烦了，说：“打鬼子，打鬼子，没有地盘怎么打鬼子，我也知道打鬼子。争地盘，就是为了保存实力打鬼子。厉文礼，外号厉小鬼，他来说是抗日，你看到他抗了几个日本鬼子？他整天咋呼，发声明，登报，喊口号，他见了鬼子就跑，光知道骚扰咱浯河边上的老百姓。我不是不知道，我得扎住根，不能让外边的人来抢咱的食啊！”

枪是娘，枪是粮，有枪粮喝凉水也香。张平青一大堆歪理。

曹永涛看不惯的还有表兄的纵欲，八个姨太太折腾完了还不够，在乡里、村里看到有姿色的女子，就让下属掳掠过来。有一个夏天，从岛城买来一架德国望远镜，从望远镜里看到浯河上游几个女子在戏水，他拔不下眼了，让下属跑过去都掳过来，糟蹋了个昏天黑地。这望远镜猎艳的荒唐之举，都成了故事，在芝镇被添油加醋地流传着。

曹永涛听说了，苦苦劝他：“表兄，那都是些孩子啊，是咱们的姐妹啊！你怎么好下得去手？！”

张平青吹着口哨：“我是试望远镜！那么远都能看到。鼻子眉毛……”

曹永涛气愤地道：“表兄，你在玩火！你脑子糊涂了，不可纵欲！”

张平青只是嘿嘿地笑：“哎呀！嘴长在别人的肩膀上，尽着他们说吧！”

让曹永涛不解的是，同样一个张平青，看到自己的狗头被打出了血，居然落了几滴泪。

有一天下雨，张平青把曹永涛叫去喝酒，盘腿坐在土炕上，姑表兄弟促膝谈心，喝着喝着就喝大了，曹永涛又一遍一遍地劝表哥向善。张平青说：“表弟，等我收拾了曹仲苑，我就收手。我是喝浯河水长大的，我还不向着咱们自己吗？你摸摸我的心口窝，我的心口窝也不是凉的。我也有一腔热血啊！”

“俺庄的那个曹仲苑？”

“对，曹仲苑。我要活剥了他。”

张平青跟曹仲苑的冤仇，是块非一日之寒的化不开的坚冰。

“表弟啊，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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