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五章 歧路弯弯

驼儿说：“姐姐，拿着它，它会保你。”

这“咯咯”笑的，是骆儿牛廙的妹妹驼儿。骆儿和驼儿都爱笑，笑起来满村人都听得到。驼儿不光爱笑，还爱闹，嘴皮子利索，她正给一个女伴讲瞎话，说芝镇有座天桥真是高，多高呢？跟天一样高。有一孩子爬到桥洞里掏鸟蛋，一不小心，鸟蛋从桥洞里掉下来，鸟蛋落呀、落呀、落呀……那鸟蛋下落到一半，竟孵出了小鸡，飞了。“桥多高？咯咯咯。”驼儿脸上也抹着锅灰，穿着一件又肥又大的老蓝布棉袄。

“笑！光知道笑！”牛兰竹生气地说：“这要打仗了，还胡闹！”

牛兰芝看见，大麦秸垛里又钻出了十几个人，一个人手里攥着一把大刀。弟弟说：“都进去，都进去。”牛兰芝跟着这十几个人又都钻进了麦秸垛。麦秸垛洞里黑乎乎的谁也看不清谁。

一会儿，牛二秀才也跑过来了，斑白的头发都让汗水浇湿了。他说：“庄东头李石匠的小闺女叫鬼子打死了。鬼子汉奸正在庄里杀鸡宰羊，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他们走不了。”

到哪里去呢？牛兰竹他们一筹莫展。牛二秀才说去马河秋那里吧，听说他在拉队伍。“马河秋跟你汪林肯叔叔是朋友。对了，他还是咱庄李义的表兄，你去找找他。”

牛兰竹飞跑着回村，李义关门堵窗，在家里躲着。听牛兰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他道：“抗什么日啊，有安稳日子不过？！我就看不起我这表兄烧包。”

牛兰竹说：“老兄，咱当了亡国奴，猪狗都不如啊！你领着去给我们找条路。咱可是连人带枪一齐去，不是去要饭的。”

好说歹说，就是说不动李义。

“你就腚沉吧？等着小鬼子来拾掇你！”扔下一句狠话，牛兰竹又跑到了村西的苇湾边。

牛二秀才说：“李义胆儿小，不求他了。马河秋是你汪林肯叔叔的老部下，那马河秋在那里拉杆子打鬼子。你汪林肯叔叔也说了，现在鬼子一来，打抗战旗子拉队伍的人遍地都是，是为了保他们的小围子还是真正地爱国，看不清楚，你们去看看，见机行事。他们真抗日，就跟着！要是耍花架子，就再另谋生路。我老了，出不去了。”

枪声又密集起来。忽然听到有人在哭，牛兰竹一看是驼儿，牛兰竹问：“你哭啥啊？”

驼儿说：“俺想家，想俺娘。俺胆儿小，晕血，不愿意跟着去当兵。”

脸上的锅灰，让泪水一冲，显得更像个七八十的老太太。

“你要回家，就回吧。一路上打听着点儿，别叫鬼子抓去。”

驼儿听说可以回去，顺手拣起一根秫秸拄着，像个叫花子似的走了。

走出半里地，驼儿又小跑着扭着小脚回来了，拉过牛兰芝的手，拍了个东西在掌心，使劲握了握。牛兰芝伸开手，驼儿给她的是一个滑石猴，那滑石猴温呼呼、滑溜溜的。每次牛兰芝跟驼儿一块儿玩耍，牛兰芝就爱拿过来摩挲，驼儿咬紧嘴唇，眼里含着泪说：“姐姐，拿着它，它会保你。”牛兰芝说：“我出去打仗……用不上。”一抬头，驼儿跑了。

本来恨着驼儿没出息，盯着她给的心爱之物，盯着那一点点消失了背影，眼里忽然一热。

牛二秀才对着驼儿喊：“妮啊，慢点跑！”牛兰芝过去，爹过去握住她的手，没说话。

待了一会儿，当爹的说：“驼儿回去，不丢人，她娘也真需要照顾，哎呀，要在太平盛世，你们这些妮儿啊，哪还用得着跑啊！都是爱美的年纪，叽叽喳喳看戏啊打秋千啊跳方子啊，可这小鬼子不让安生。”

牛兰竹对驼儿的离开很是不解，真是一母生百般，她的姐姐骆儿牛廙那么的坚决，可这妹妹咋这么怂呢？想到这里，他大声说：

“谁还想走？都跟着她走吧。”

环顾了一圈，都没说话，牛兰竹道：“如果都不走，咱先往南找马河秋！”

二十多个人从草垛里钻出来，往浯河方向跑，跑到河边了，牛兰芝回头，看到他们刚刚钻进去的大草垛着了火，天上飘着雪，那雪好像在燃烧。多年后，牛兰芝老人在北京，还跟我谈起那早晨麦秸垛的火，还有那飘着的雪，她写过一篇回忆录叫《燃烧的雪》，那雪是她爹点的，那麦秸垛在村里最高，最大，是她家的。

牛兰竹领着大家沿着浯河西岸跑，一起跑到临浯街，牛兰芝看到满街筒字是背枪的人，穿的都五花八门，有个兵还穿着一件桃红小袄，头上围着花围巾。

找到马河秋，那马河秋三十多岁，是个瘦子，穿着灰布国军军装，叼着大烟袋，正端着杯子跟部下喝酒呢。

牛兰竹报了汪林肯的名，马河秋说：“汪林肯叫共党把司令官帽都摘了，还在管闲事啊。好吧，既然来了，就安心跟着我干。”马河秋吩咐，牛兰竹带去的人和枪保持原样不动，自己编一个队，除了吃官饭以外，没有别的开支。

牛兰芝他们被安排在一个地主大院里，大院里没一个人，地主到岛城去躲鬼子了。隔壁也住着好几个青年学生，他们正在学着拆枪，稀里哗啦响。牛兰芝凑过去看。

推开门，就听那群人中有个声音喊：“啊呀！牛兰芝！是你？！”

牛兰芝喜出望外：“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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