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邃密通道

妙景一闪身，走了

天傍晌，恭贺元亨利酒店开业一周年的客人还没到齐。牛二秀才端着一盘炸酥了的马口鱼往餐桌上送，一边打趣老板李子鱼抠门，把我这贵客当了抓差跑堂的，一边嗅着那白盘：“这香味儿，不用嚼，闻一闻，就能喝壶酒。”

这时，在沸沸扬扬的雪阵里，他看到准提庵的妙景匆匆飘过来。妙景没穿僧袍，顶着的假发乱哄哄的，牛二秀才把盘子塞给跑堂，迎她进屋。

接过带着血迹的信封，牛二秀才问妙景：“弋恕呢？”

妙景说：“被抓走了。雷以鬯师父把信交给了我。”

“雷以鬯？你脸咋了？”

“不小心滑倒，让树枝子戳的。”

我七爷爷弋恕带来的信息是鬼子推行“强化治安运动”，根据地被严密封锁，利群日报社在转移时，印刷机丢了零部件，报废了，现在只能刻版油印，库存油墨只有一桶半，纸只剩下了三十令。

“报纸是天天出，一天都不能耽误啊！”妙景用手抚弄着乱了的假发说：“我先回去。东西备齐了，就送到准提庵。”

妙景换上袈裟一闪身，走了。

牛二秀才跟李子鱼合计，印刷机李子鱼家的那台还能用。可是油墨和纸，到哪里弄去？他俩同时想到了李登陆。

李子鱼吩咐伙计忙庆功宴，他去打听弋恕的下落。

牛二秀才说：“我得先去帮着公冶祥仁安葬雷以鬯，跟老人家相处了这么多年，得去送送他。完了，再去李登陆家。”

牛二秀才在去年正月初九元亨利开业宴上，才知道了我七爷爷弋恕和我爷爷是亲兄弟。

说来也奇，要不是救李登陆，我七爷爷与牛二秀才不会在藐姑爷的剃头铺子里相识。这一切发生在前年的那个深夜。

李登陆爱找藐姑爷剃头，这个藐姑爷，是给我看病的那个藐姑爷的娘，刮眼球的绝技，到了她这儿，更胜一筹。李登陆享受的除了酒，就是这个。他还爱看藐姑爷的笑模样，弯弯的眉，笑的时候都颤。

牛二秀才呢，到烧锅上去买糠，吃了晚饭，满头满脸的汗，头发长了，就进了藐姑爷的剃头铺子。

藐姑爷家的剃头铺子原来在玉皇阁边上，玉皇阁重修，铺子门前堆了沙子、石头，人又杂，藐姑爷跟爹就把铺子搬到了芝镇最西北角上，剃头铺子的小门朝西，正对着浯河。从高高低低一排柳树、槐树、杨树林子穿过去，下面是编筐用的半人多高的腊条行，再下去，是滑腻的猫耳朵草、七七毛、蒲子、甜酒棵，还有开满小红花的水蓼，上下葱绿的三菱子草，一丛半人高的苘，一丛一人高的红麻。再往下走，就是河沿了，阳光透过密匝匝的树叶子，在河里撒成碎银子般的金光。

河里夏天常有小孩子在里面洗澡，中午也有从坡里锄草回来的男人们，一身臭汗，一头扎进去，冲个痛快。夜里呢，男人在上游洗，女人大呼小叫地在下游洗。“有理的官街，无理的河”，夜里的浯河，是男女平等的。月光朦胧照着河面，也照着藐姑爷的剃头铺子和铺子边上豆腐坊、粉坊、铁匠铺。间或，剃头铺子里的光一亮，那是有人剃完了头，开门，将那光亮放出来。随着光亮，那剃了光头的汉子，拍拍胸脯，大步流星地下去，脚下是软软的三棱子草、七七毛、甜酒棵，还没到浯河边，那褂子、裤子都已经剥下来，胡乱地攥在手里，最后是一把将那裤头褪掉，扔到岸边的草地上，脚踩着烫脚的鹅卵石，扑通一声就钻到浯河去，像一条大鱼，那刚刮了的光头，偶尔地露出来，像河面上飘着的西瓜，一起一浮的。有调皮的孩子就到岸上挖了臭烘烘的黑湾泥，对准了那浮着的“西瓜”甩过去，打准了，黏黏的湾泥，粘在光脑袋上。光脑袋站起来，那地方水并不深，也就齐腰，破口大骂着是哪个小鳖蛋在捣蛋看我不收拾了你。骂声招来更多的孩子的围攻，更多的湾泥，像黑雨般飞来，那光脑袋就一个猛子钻到水里，一直游出几十米远，才浮上来，用手朝脸上一撸，吐出一口水，将水珠撸掉……

李登陆也是这样的，剃了光头，在水里洗个痛快，回家睡个好觉。

让人想不到的是，李登陆就在那个秋夜，昏死在剃头铺子里。藐姑爷的爹不在，藐姑爷慌了神。人好端端进来，推门的吱嘎声还在耳畔，大大咧咧开着玩笑，怎么说没气就没了呢？好在那晚上牛二秀才在场。

李登陆进门时，左手里托着一个西红柿，右手的西红柿剩了一小半，西红柿的红汁子顺着他的拇指滴到地下的头发茬子上。

李登陆走出灯影，把左手的西红柿照自己老蓝布裤子上擦一擦，那西红柿比他的拳头还大，李登陆一手托着，往藐姑爷嘴里塞。藐姑爷正忙着给牛二秀才刮脸呢，头一歪，一低，一口就咬掉了半个。墙上的影子，就乱了。李登陆说：“你看墙上的你，像不像一头骡子？”藐姑爷说：“好好说话。”李登陆把西红柿对着藐姑爷说：“我像是在喂草料呢。”

藐姑爷举起剃头刀，照准李登陆的手削去……

（刊头题字：逄春伟）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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