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麦子(齐鲁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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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麦子(齐鲁风情)

作者 崔洪国

那些麦子躲在土坷垃和土层的缝隙里,生命在深寒和荒芜中蓄积着冬去春来的力量,那种荒凸的裸露是一种表象,那些麦子自我有着在严寒中保护自己, 涅槃自己的方式。在漫长中的等待,更多是生命另一种形态的延续。

——题记

大地上的麦子是一种神奇的生命形式。

我的家乡在广袤的鲁北平原上,那些麦子就在平原的深处。每年开春,她们就在润物无声中恣肆汪洋成一片绿色的海,一眼望不到边际。那片绿是春天里故乡的主色调,那些在春风里摇来晃去的麦子是大地和平原上生命的符号和记忆的图腾。在春光里,那些翠绿被赋予和寄托了太多的叙事,她所代表的收获是平原上生命延续和烟火赓续的种子。一粒种子从撒入故乡的泥土,到萌芽、睡眠、新生、分蘖,到最后成为一束金黄的沉甸甸的麦穗,承载了太多的过往和未来,记录了太多你我不曾看到的,和看到的苦难和辉煌。所以,平原上的乡亲对大地上的麦子有着特殊的情感。

每年的春节过后,在村子里过年的气氛还没有走远,人们就有些坐不住了。那一会,过年的亲戚也都走完了,互相拜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其实有些话也不过是寒暄和客套,无所谓就是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全家幸福等,说着也不一定走心,听着也不一定入脑,那些话不过是过年仪式感的一部分。那会,年轻的就开始合计着到哪里去打工赚钱了,想好了就要奔赴远方的城市,有的去了一年半载回不了。腊月里刚结婚不久的新娘小伙,还卿卿我我的,钱要赚,日子要过,很快也从那种化不开的甜言蜜语中走进现实,盘算着这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得红红火火,是拉个建筑队走村串乡修路建房,还是在家里绣花针织,听说这手工活过了很多年以后又火起来了,在网上都成了网红,卖得很火。这些营生都离家不远,每天忙完都能回家,了却了相思之苦,重要的是还能顾得上地里的活,顾得上北坡里那些麦子。

上了年岁的,想到那些麦子就更有些焦灼不安了。今年的收成到底咋样,开春是否干旱缺水,土壤墒情咋样,心里都七上八下的。过了十五,心里想到的就全是这地里麦子的事情了。日头一天一天高了,那些老人,早些年还有我的父亲,后来父亲去世了,就是我的二叔、三叔,我的几个哥哥,就每天往村北远处的六亩地那里跑,那是我们村里麦田集中连片的地方。是春天里最先翠绿成汪洋的地方。我那些亲人、那些乡亲在家里就如同六神无主一般,心思早就不在年那里了。早上起来,收拾收拾牲口圈,打扫打扫院子,在院子里梧桐树下眯着眼睛晒一会温煦的太阳。心里幻影般涌起来的就是那绿色的麦浪,就开始忐忑着。和别人说话也是言不由衷,听别人说话也是心不在焉。想的全是麦子。只要有空,每天一定要到大田里去看一眼,在田埂坐一坐,转一圈,等到平原深处升起了袅袅炊烟,才恋恋不舍得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大地上的那些麦子也够让人着急的,关键是她们不着急,兀自循着季节的节奏唱着属于自己的曲。麦子感到了那些乡亲们内心的焦虑和不安,但她们就是不紧不慢地在冬去春来中爱着自己的诗和远方。深冬严寒,白雪皑皑,万物萧索,大地苍苍茫茫。呼啸凛冽的北风吹得那些在村里村外来回走动的人们穿起了厚厚的皮大氅和面大衣,头缩在毛绒绒的帽子后边。村外的平原土地上一片枯萎,很多地方荒凸凸的裸露着一块一层的土坷垃。那些麦子躲在土坷垃和土层的缝隙里,生命在深寒和荒芜中蓄积着冬去春来的力量,那种荒凸的裸露是一种表象,那些麦子自我有着在严寒中保护自己, 涅槃自己的方式。在漫长中的等待,更多是生命另一种形态的延续。

日头升了落了,日子来了去了,冬天向着春天的迈进中,有时是阳光灿烂,有时是朗镜悬空,有时是彤云密布,有时是风过林梢。挺长的日子,那些麦子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动静。过年那会,庄稼人顾不上,年过完了,地里去一趟,是那样,去一趟,还是那样。是这个冬天太过寒冷,把那些麦子冻坏了。还是这个春天太干涩了,麦子缺水了。这一开春也下过几场雨,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这几个节气都或多或少有个几场雨,虽然稀落了一些,但也没有如油那般珍贵。莫非这麦子比以往娇贵了。还是今年春天的季候不同以往,跌宕起伏,麦子等待着天气稳定了,静候着一场春风,一场透地的春雨把她们唤醒。乡人的等待中,犹疑中,彷徨中,不知不觉的一场风,一场雨,那些可爱的麦子就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了。

好像她们商量好了,一夜之间,平原所有的地里就汪鲜翠绿了。这种绿不同于田间地头那些渐次开放的桃花、梨花、杏花。在平原深处那些花的开放是一种点缀,不像胶东山区的那些苹果呀、梨呀,成片成片的,盛放的时候是一片万紫千红的花海。平原田埂上的那些花是这里一树,那里一束,零星地点缀在故乡的平原和村落的旮旮旯旯。今天给你一个惊艳,明天给你一个惊喜。今天是主角,明天就退场了。那些麦子可不一样,麦子苏醒了,田野绿了,那种绿是浩瀚的,无穷的。尤其是在坦荡无际的鲁北大平原上,那种绿涛是平铺到很远很远,你眼睛看不到的远方。那种绿会让你感觉故乡的平原原来是那么博大深邃。春深似海,绿涛无边,季节的强大力量唤起的生命的苏醒和蓬勃的绿意成为平原春天里最美的放歌和色彩。乡亲们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安放下来了。老人们的脸上也有了笑意,那些叔叔大爷也用不着一根一根磕烟袋了。

刚开春,麦苗还没有长高,麦田青青,像绿色的草甸和地毯,踩上去软软的。麦子比那些草甸上的草泼辣多了,城市的绿化草坪天天要有喇叭提醒:请勿踩踏草坪。麦子才不怕呢,你今天踩上去,第二天一点痕迹也没有。因为麦苗生命滋长的那段日子,一天一个样,那种踩踏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春风荡漾的日子里,我们就到麦田里放风筝。麦田里没有车来车往,可以疯跑,麦苗就是一张绿毯,累了可以躺在上面,望着美丽的风筝在蓝蓝的天上飘,飘着飘着说不定就能摘一朵彩云回来,那实在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我记着儿时的风筝是父亲和哥哥给糊的。有时有类似宣纸的很软的那种彩纸糊在用竹篾扎的风筝架上,有时是用《杜鹃山》的年画糊的,两边追上长长的风筝穗。风筝线一松风筝就飞上高高的天空了。有时风筝看不到了,还能看到风筝穗在风中摇摆着。

风大了,拽着风筝向天空的远处飞,我们就跟着风筝在绿油油的麦田里跑。一片绿色的海中到处都能看到我们奔跑的影子。当时我们一起放风筝的有我,有二叔家的秋华和三叔家的红军哥哥。有时几个人放飞一个风筝,有时一人一个拉着一条风筝线在田野上跑来跑去。我们经常放风筝的地方有六亩地和台田沟,还有在我很多文章反复出现的西崖,那几个地块的中间都有一口井,井沿都用高出地面的砖块围着,提醒我们在田野里奔跑的时候避开。井水很清,有时我们也会在井边向着井里望,清清的水中映着我们童年灿烂微笑的脸庞。往井里投一块砖头,那些笑脸就荡漾成涟漪,分不出是我的还是你的了。

那些井里的水很甜。西崖那口井是我们村西崔姓人家共用的吃水井,早些年的时候上面还有辘轳,井水打上来,再用两侧帮着推水水囊的小推车推到家里去。水囊盛水很多,我小时候推过,刚开始推还掌握不好平衡,两边晃来晃去,后来逐渐熟悉了,懂技巧了,推着小车走起来就如履平地了。西崖那口井平时还用来浇我们几家共用的菜园,菜园里种着西瓜、茄子、辣椒、黄瓜,每年夏天,西崖瓜果飘香,也是西崖最聚人气的地方。六亩地那几个地方的水井就是用来浇麦子的。春天的雨水足,有的时候几天就一场喜雨,淅淅沥沥,不急不缓,有时一下就是一天,地里的麦子会喝得足足的,那会就用不着井水来浇了。有时呢,风大了,地干的快,眼看着麦苗很渴了,就用井水浇一遍,缓解一下麦苗饥渴的样,春雨正在路上赶着叫,说不定几天就到田间地头了。

有时浇地是在月色撩人的春夜里。月光如水,照着无边的麦田。晚间的麦田里一片黑魆魆的,那边碧绿被春天的夜色笼罩了。有月光的夜晚,麦田像披了一层薄纱,氤氲着朦胧的诗情画意。村里平时里互送秋波的哥哥和未来的嫂子,姐姐和未来的姐夫就等了那样的机会在月光明净的夜里许着终身的诺言。月光和地里的那口井成了很多青年男女恋爱成家的红娘和见证。农村不像城市,可以留住浪漫的地方不多,倒是那青青的麦田,那月光里的朦胧,那流淌在田间的井水,成了在很多地方也寻觅到不到的爱的田园和天堂。我问过故乡的几个姐姐,她们爱情的故事是不是就从那些麦田走入彼此内心和生活的,她们都笑而不答。这很让我想起《边城》和《大淖记事》中的一些细节和情节。

麦子逐渐长高的时候,麦穗就都长出来了。有月光的夜晚,浇麦子的那会,还有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情就是烤麦穗。刚刚灌浆的麦穗是最好吃的。浇地的间隙,哥哥姐姐会选着采一些颗粒饱满的麦穗,到地头的沟畔,从沟里找一些零星的干柴草,点着了,用手握着那些麦穗来回翻转着。一会的功夫,那些麦穗的香味就从田间地头附近的地方了。我们像馋虫一样饕餮地吃得不亦乐乎,嘴角和脸上都是烤熟麦子带着的灰烬,涂抹地画画溜溜。麦穗的香味飘到了另一个地头嘁嘁喳喳的人群那里,有说的,有笑的,哥哥就攥了一把,在月光中快步走过去,送到心上人的手中,在笑声中又跑远了。一些美好的故事就在这烤熟的麦穗中讲述开来,情节也逐渐丰满起来了。

如今,家里的那些姐姐姐夫早已成为了母亲、父亲,外公和爷爷,有的在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生活磨砺中,也已是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但他们内心对曾经年少的时候在麦田里的浪漫时光依旧充满着火一样的激情。当时很多的地也都包给种粮大户了。但是每家还都留了一亩二亩的闲田,每年也都在秋天播种时候种上。那些井还在,但早就不用它们浇地了,伸展到田间地头的那些喷灌一打开就把那些麦地都浇透了。对麦田和麦子的情结是一种恒久的传承,哪怕是一亩麦田,心里也很踏实。也会感到饭碗就端在自己手里。那些麦子是自己种,自己打下来的,吃着也格外香。

所以每次回家,家里姐姐都要用自己打的麦子蒸了暄软的馍馍和卷子,回城的时候给我们塞得车上满满的,还不忘嘱咐,这是咱自己的麦子磨的面蒸的馍馍,好吃。每次从老家回城,看到那样的场景,看到已经不年轻的姐姐忙着往我的车上放蒸的白面馍馍,我眼里心里都是满满的温情和泪水。回到城里,吃着那些香甜的馍馍,我总会看到春天里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在田间地头转来转去的情形。岁月洗尽铅华,麦田还是那片麦田,种麦子的那些机械也早就更新换代了无数代了,但内心对于麦田,对于麦子,对于粮食的那种情感依旧深深嵌在每一个父老乡亲的心中。

这次从省城回烟台,我坐在飞驰的高铁上,看着从济南到邹平,到淄博,到潍坊和烟台的沿线地里的麦子都油绿了。记着上次来回,气温很低,地温也没有上来,麦田里还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好像还是冬去春未来的荒寂。这次就完全不一样了,青青的麦子在平原深处铺展开来。很多的田间地头是盛放的桃花、杏花和梨花。绿意盎然中搭配这那些五颜六色,恰似一幅纯美的田园风光。胶东的山地丘陵多,树多,麦子少,那些零星分布在地角旮旯成了花团锦簇中的一种点缀。平原就不一样了,高铁经过的平原上到处都是晃人眼目的那种翠绿,真得如一片绿色的海洋,在平原的尽头跌宕着,延展着,一直延展到故乡那片让我魂牵梦萦的大平原上。

眼见的青青麦子,再有几个来回就是沉甸甸的麦穗了。那时的光景和这无边的绿色比起来,就有时另一番景象了。那种情景我在之前的散文《又见金麦千重浪》中详细地述说过,那是麦子经历过冬天和春天,到了夏天麦子丰收的场面了。

崔洪国,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济南作家协会会员,烟台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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