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解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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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日报记者 卢昱 段婷婷

  □ 本报记者 卢昱 段婷婷

  实习生 王新宇

  “济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龙山马足轻。使君莫忘霅溪女,时作阳关断肠声。”这首《阳关曲·答李公择》,作者是苏轼。

  公元1077年元旦,苏轼从潍州出发往山西赴任,途经济南时,与齐州(今济南)知州、老友李常相逢。未到山西,苏轼接到通知,要改任徐州。到徐州后,李常以诗相慰,苏轼追忆行经济南城东六十里外的龙山景象,作上录诗词作答。

  乘兴畅游济南的苏轼并不知道,他路过的龙山土地上曾矗立着一座城池——平陵,它是商周时期谭国都城。近一千年后,路过龙山的诗人,已雪泥鸿爪般隐身,当年繁华的平陵城也“化身”为城子崖遗址。小满过后,遗址内村落前后的麦穗已抽齐,麦粒鼓着腮帮一般,准备完成从透明绿向金黄色的变换……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有饛簋飧,有捄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释义:簋里熟食满当当,枣木勺儿弯又长。大路平坦如磨石,笔直好像箭杆样。贵人路上常来往,小民只能瞪眼望。转过头来心悲伤,眼泪汪汪湿衣裳。)身为谭国大夫的作者,在《诗经·小雅·大东》篇中,以长满了荆棘的勺子比作周道,以满满的饭盆比作东方各国的财富,以周道为引,控诉了周王室对东方各国敲骨吸髓般的剥削。

  所谓“大东”,即周朝对谭国所在的济南及其以东地区的称呼。早在夏朝,谭国就在章丘一带立国。

  “谭国王室是伯益的后代。伯益是东夷部落的首领,先后协助大禹和大舜治水,教给民众种植稻谷,发明了凿井技术,有功于社稷,大舜赐他姓‘嬴’。禹临终时,想将王位禅让给伯益。可禹的儿子启发动政变,杀害了伯益,夺取天下,‘禅让制’被‘世袭制’取代。伯益虽没能善终,但伯益一族得以延续,谭国是其中一支,城子崖岳石文化城可能就是它的都城。”济南市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张华松向记者介绍。

  有考古学家评价,城子崖遗址见证了童年的中国。

  在今城子崖遗址西侧,有一处展馆,里面将不同时期的城墙剖面陈列出来,从下往上,依次为龙山文化、岳石文化和周代文化的城墙遗迹,观众一眼可看遍数千年沧桑。而城圈重叠的事实说明,城子崖在古代一直是筑城立国的理想之地;而修筑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需要集中相当的人力和物力,这也预示着要有一个具有较高权威机构存在的事实。

  最初的谭国先民,在寻找居所时,可谓深谙前人的选址“科学”。城子崖坐落在章丘武原河畔,地势平坦,气候温和,土地肥沃,水系发达,林草茂盛,是渔猎、农耕和栖息的理想场所。城子崖遗址西南高,整个地势向东北倾斜。因带有突起的土城垣,地势又比别处高,当地人们俗称其为“城子崖”。

  在人们手持石器、骨器、蚌器辛苦劳作下,谭国日渐繁荣。谭国人将对鸟的图腾,潜移默化转移到器物上,陶鬶鸟喙为足,鼎状造型展翅欲飞。在城子崖周围20余公里的范围内,分布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同时代遗址,它们如灿烂的群星映托着谭国都城。这更说明谭国时期,已形成了由中心城市、乡邑、村落分级构成的政治地理结构,谭国政权有一套严密而完整的组织管理体系。

  小国寡民时代的谭国占尽了天时地利,在城邦林立中却命途多舛。商中期之后,商朝第二十二代君武丁在位,为获取食盐等资源,组织商朝的军队向山东半岛的东夷部族发动远征,其征讨地区包括但不限于今泰安、济南、淄博等地。

  “据我考证,商王东征主要的行进路线是济水河道,商军沿着济水顺流而下,返回时自然不能逆流而上,所以他的行进路线就是‘济右走廊’,也就是今天泰山北麓、黄河南岸的陆地,而谭国恰好处在商王东征的路线上。”张华松介绍。

  犹如商王“眼中钉”一般的谭国难逃灭亡的命运,商朝灭掉嬴姓谭国之后,分封自己的同姓统治谭国。城头变幻大王旗,“谭”的国名虽未更改,但统治者已是商人。

  归化后的谭国,在商东部的版图中地位颇高。张华松认为,平陵城在商王朝版图中起到的是别都的作用。“商王东征过程中,在平陵城落脚休息,平陵有商祖先的宗庙。因为这个缘故,后人就以平陵城为商王别都。”

  不仅政治地位有所提高,谭国的经济受商的影响亦颇深。谭出产布帛颇多,因此有别于中国男耕女织的传统,谭国女人在家中织布,男人则要外出贩卖,张华松称其为“女织男贾”。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诗经·小雅·大东》里写道,“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释义:东方远近诸小国,织机布帛空荡荡。葛麻草鞋缠又绑,怎么能够踏冰霜?)在与商朝度了数百年“蜜月”后,谭国的织布机在周朝却空空荡荡不见布匹,老弱妇孺尽数被抓了壮丁。到了冬天寒冷的日子,百姓们只能穿着破葛鞋踏在冰雪中……

  这些变化,源于谭国参与的一场文化与身份认同上的对抗。西周初年,泰山一带的殷商遗民联合东夷各个部族发动了一场反对周朝的叛乱。周公为了平定叛乱,亲自带兵向东征讨。

  周公东征分泰山南北两条路线。在泰山以北,周朝军队沿济水和济右走廊一带东进,自然会踏足谭国所辖区域。作为殷商遗民的谭国,在反抗之初就被强大的周朝军队击败。

  或许是因东方夷族与殷商遗邦太多难以尽数剿灭,亦或谭国国力弱小难以构成威胁,周朝并未消灭它,而是允许它继续存在。就这样,这个小小的殷商遗邦带着城下之盟的耻辱,以“异类”的身份迎来周王朝的统治。

  平定叛乱后,周王室对东方的诸夷族和殷商遗邦心存芥蒂。为稳固周朝对山东一带的统治,周朝在今洛阳一带修建了东都,同时,还修建了贯通东方各国的战略公路——周道。

  “周朝人修建周道,除了军事用途之外,东方各个国家缴纳的贡赋、承担的劳役,通过周道运输到周的大本营去。所以说,周道的存在,实际上体现的是周朝领土东西方地位的不平等。”张华松介绍道。

  当时,东方各国本就被战争耗尽了国力,战后非但得不到休养生息,反而被周朝百般盘剥。一时间,多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又直又长的周道就像针管扎进东方各国的肌肤之中,源源不断地抽出新鲜血液。

  与此同时,从西周王畿来的那些公子哥们举止轻薄张狂,在“周道”上横冲直撞,连他们的手下也狐假虎威,对谭国百姓颐指气使。诗中又言:“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就算谭国老百姓倾尽家财,奉上最好的美酒和玉佩,仍入不了他们的法眼。看着本国百姓惨遭剥削,不禁让这位多情的谭国大夫潸然泪下。

  在周朝的严酷欺压下,东方各国的财富迅速耗尽。“我觉得《诗经·小雅·大东》在诗三百篇里是非常标新立异的作品。谭国大夫通过诗歌控诉周道,呼吁周朝统治者对东方小国寡民不要太过刻薄,更不能杀鸡取卵,是非常现实主义的作品。”张华松说。

  纵观历史,在列强环伺的环境下,小国何曾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周朝的统治下苦不堪言,谭国好歹尚能保住国祚,不失“独立国家”的地位。到了周代,谭国在齐、鲁两国的崛起和争斗中,生存的缝隙被逐渐压缩。

  因是周公之子伯禽的封地,鲁国享有宗法上的特权,加之离谭国相对较远,对谭的垂涎稍弱。而齐国则是姜太公的封地,当时的齐国面积不大,大约是营丘周围方圆百里的地方。“扩张”两字似乎早就写进了齐国基因。

  在太公受封不久,齐国就展现出了对外扩张的倾向。其时,齐国东面有纪国、莱国等。纪国历来与齐国不太对付,尤其是在齐国国君因纪国谗言被周王处死之后,两国更是结成了死敌。纪国多年以来联合鲁国打压齐国,齐国东扩之路被阻断。

  既然向东无法扩张,向西经略济南地区,以此为跳板进入中原地带,似乎就成了齐国唯一的选择。

  “齐国向西扩张的通道,一个是济水、漯水,另外还有今天章丘一带的济右走廊。”张华松详细考证了齐国对济南一带的战略,“齐国向西扩张的进程开始得非常早,早在齐国第三代国君齐乙公时,齐国就沿着济水向西扩张自己的势力,在漯水的河岸建立了一个名为‘崔’的城邑。今天中国乃至世界的华人崔姓根源就在此处。”张华松说。

  若自上空俯视春秋时的济南地区,济水从济南北方蜿蜒绕过,南方是高大的泰山山脉。山河之间夹着的济南地区是齐国西征通往内陆的必经门户。而谭国这个弱小的殷商遗邦如同一块儿厚重的拦路石,挡在齐国西扩的必经之路上。

  齐侯之子,卫侯之妻

  东宫之妹,邢侯之姨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释义:好个修美的女郎,麻纱罩衫锦绣裳。她是齐侯的爱女,她是卫侯的新娘。她是太子的胞妹,她是邢侯的小姨,谭公又是她姊丈。)《诗经》中,再次提到了谭国。这首诗赞美了一位修美的女郎,也在不经意间揭露了谭国的“国家战略”——政治联姻。

  这位女郎的身份,可谓“核心”,她是卫庄公的妻子庄姜夫人,还是齐庄公的女儿、齐僖公的妹妹、邢侯的小姨。谭公还是她的姐夫。她的多重身份,如纽带一般,将齐、谭、卫、邢等国形成了一个政治联姻集团。

  弱小的谭国明白,硬碰硬不可取,为生存只能想软招,通过迎娶庄姜的姐姐,获得了政治婚姻俱乐部的“入场券”。所以,在齐庄、僖、襄三代“小霸”的数十年间,谭国在齐人的“卧榻之侧”竟能奇迹般地生存下来。

  可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随着庄姜夫人的过世,维系着政治联姻的绳结也缓缓解开。对谭国来说,这脆弱的和平究竟还能维持多久呢?

  谭国的灭顶之灾,源自对公子小白的两次无礼。当时齐国内乱,公子纠和小白为避难,纷纷外逃。公子小白在逃亡途中,路过谭国,但谭国国君为求自保,并没有以礼相待。仅此一点,便让小白怀恨在心。

  小白逃到莒国次年,抢先回到齐国成为国君,成为“齐桓公”。齐桓公即位后,各路诸侯争相遣使节来贺,谭国却不曾来使。于是,齐桓公找到了“看人下菜碟”的理由,加之自己落难时谭国国君不曾以礼相待,出兵讨伐谭国。

  史书中对公元前684年发生的这场惨烈战争一笔带过,仅以“齐师灭谭”四字记载。依《左传》的记载,谭国被灭掉后,谭君投奔了盟邦莒国。自此,谭国子孙后代遂以国为氏,称“谭氏”,也是今谭姓之始。

  据其他传世文献,仿佛谭亡之后又得以复国。《说苑·正谏》载桓公语:“昔者吾围谭三年,得而不自与者,仁也。”

  正如齐桓公所说,或许是对自身“仁义”形象包装的需求,齐国并未彻底占领谭国,而是在谭国驻军,将其纳入自己的控制中。《国语·齐语》记载齐桓公“军谭,遂而不有也,诸侯称宽焉”。

  谭国虽延续了名号,可长期在齐军的监视、控制下,彻底沦为齐国的附庸国。齐国于春秋中后期铸造的刀币上铸有“谭邦之法化”字样,以邦称谭国,足以说明谭国的地位并不同于齐国治下的城邑,但也并非独立国家,而是齐国以装点门面的傀儡。

  “为了稳固齐国向西前进的门户,齐桓公将管仲、鲍叔牙、高傒、宁戚四位重臣分封在济南一带。谭国原本就是国力衰微的小国,在齐国控制下,很快被边缘化。”张华松说。

  田氏代齐之后,田齐贵族发动叛乱,谭国故城的平陵城在战争中被损毁残破。田齐在平陵城以东修建了“东平陵”城,成为济南城的开端。城子崖考古发掘也证明,谭文化居民晚期渐渐减少,城子崖变成了一个烧窑的处所,人们在城墙边和城墙上筑了不少的窑,以便挖墙土做陶坯。这种现象标志着谭已丧失具有独立经济体系的附庸地位,而沦为齐国西部的一个手工业城邑。

  到春秋末叶,谭国的附庸地位也没能保住,故城在战国初期被彻底废弃。至此,古谭国如一叶孤舟,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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