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句诗,见证你的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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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那些体察幽微的际遇,似乎都可以从古诗词中找到精妙的映照。不管是迷茫的青年时期,偶尔寄居在外的风雪夜,还是遇见一片明亮的红瑾花,都是千年前诗人笔下写过的境遇。
作家李修文的最新散文集《诗来见我》,就是如此将个人生命经历与一首首古诗相连接,感知每个人身上那份挣扎于生活中时所产生的勇气与赤诚。不论古今,这些情怀并无二致。李修文写下的不仅是他的审美对象,也是自身命运的一部分。
写书缘于疫情期间的某一时刻
《诗来见我》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李修文的一本散文集。书中收录了《寄海内兄弟》《枕杜记》《犹在笼中》《十万个秋天》等散文新作,在这些文章中,李修文不仅用颇有沧桑的笔触回味了自己青中年时期辗转生活的故事,也记录了自己如何在广阔的时空中与那些千年前的诗人和诗歌劈面相遇的瞬间。可以说,这既是一部可以读到作者个人生活经历的散文集,更是一部在诗人开拓的精神空间中寻觅一方明亮的深度感悟。命运和诗歌,原本就没有时日之分。
不管是早年的《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还是这本《诗来见我》,李修文的散文一贯是细腻磅礴,苍凉而热烈。《诗来见我》中穿插讲述了许多诗人的渺远过去,更让这本书显得厚重而渺远。不过,这本书的写作缘起仍是当下——2020年那场汹涌而来的疫情。武汉的疫情有所缓和后,一些非虚构作家去武汉采访,李修文有时会做些相关工作。“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吃的。有一天我跟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约好去他那弄点吃的。他在一个公园上班,公园里有湖,不过两人忙活了半天也没有打上一条可以吃的鱼。”在这本书的新书发布会上,李修文如此讲述了这本书写作的缘起。最后在他走的时候,这个朋友的儿子从阳台上扔下来两捆青菜。
“我在回去的路上想起伟大的杜甫。无论你行走在什么样的时刻,那个总是行走在你的身边,有的时候像我们的父亲,有的时候像我们的兄弟,有的时候像我们的穷亲戚,但是时刻见证我们生活的杜甫。”李修文说,就在那一瞬间,犹如杜甫在耳边念起他的诗句:“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当初别离的时候你还没有孩子,今天相见的时候你的孩子已经可以问我来何方。“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接下来两个老兄弟开始喝酒,“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为什么?因为“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这一刻,李修文萌生了写《诗来见我》的想法,在那一刻,感觉找到了可以写这本书的基本词汇。而这些,正是作家寻觅了已久的东西。李修文说,希望我们的文风一定要匹配上我们的生活,青年时期那些或放荡、或轻狂、或洒脱的生活,总有一天会映照在你中年以后的文字中。
总有一个时刻是“诗来找你”
倘若你曾有一个贫贱之时相交的兄弟,一起喝过薄酒谈过人生,有一天分手各自天涯时会想说些什么?李修文想到的是陆龟蒙的诗:“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杖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时隔多年,各自在风尘中浸染过之后,再度和这名分别多年的兄弟相逢,你会想说些什么?李修文想到的是元人韩奕的《逢故人》:“相逢喜见白头新,头白相逢有几人。湖海年来旧知识,半随流水半随尘。”
我们的一些不为人知的幽微经验,总是可以从古诗词中找到准确映照。诚如评论家李敬泽在谈到《诗来见我》时所说,“在我们的生命里,总有一刻你会觉得是诗来找你。此时此刻你的人生情境,不由自主地某一句诗浮上心,好像古人把你心里的话说出来。或者好像你今天此时此刻这个情境,一千年前那个诗人同样经历过,在那一刻,你们两个是知己,是兄弟。”
李修文所想表达的,除了上文中所提,还有在一句诗歌契合某一时刻的感受之外,也想去诗里找见自己。他说,“‘诗来见我’可以等同于实现的‘现’,‘诗来现我’。无论在什么样的时刻,总会有一句、两句见证我们的此时此刻。”
“与此同时,当我越来越深刻感受到这种诗词的力量之后,我也想说服自己,也想安顿自身,我特别想到诗歌里找见那种相似的命运,以此来找见我自己。”李修文说,他年轻时代比较盲目,写了一些小说,想写得更好,但是很显然又写不好。于是就跑出去做了很多别的事情,越是心有不甘,越是四处奔走,就越来越感觉到中国诗词的好。那些诗词再也不是一句两句的所谓的好词好句,它变成像身份证一样的东西,无论走到哪里,都有那么一两句话来指引、印证你。
李修文举例来说,当你走投无路、四处碰壁,白居易有名句,“任从人弃掷,自与我周旋”,我管你们把我丢到什么地方,反正我自己和自己玩儿。当你心乱如麻,还是有白居易的名句,“平生洗心法,正为今宵设”,准备了一辈子安慰自己内心的办法,可能就是为今天准备的吧。如果说有哪一首诗可以救下整个风尘的世界,李修文的答案是:“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没错,就是那个觉得本来无一物却又原谅了一切的韦应物。
一个普通人和前辈诗人的重合
这本书的《遣悲怀》一文中,李修文讲了元稹和老周的故事。元稹,自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元稹;老周,则是李修文的一个在川西小镇上开小超市的朋友。
元稹为人轻薄无形,似无多少争议。他年少时在蒲州与双文姑娘欢好,进了长安便口吐恶言,逢人便说双文姑娘非人,实为妖孽,“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后又不承认自己所写的《莺莺传》是自身遭遇,而是转述同僚往事。后世学者多番考证,张生即是元稹,他抛弃寒族之女双文,与高门韦氏成婚。如此,再读“曾经沧海难为水”,似乎有了几分苦涩和嘲讽夹杂的味道。
老周不在意。他曾被头上的顶棚砸晕后在医院昏迷了3个月,其间妻子半步不离地照料他。谁知,等他醒过来时,妻子却因心肌梗塞去世半个月了。李修文听说后,给老周念了一首元稹的《遣悲怀》:“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让老周流泪的,正是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像极了他和妻子之间毕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不管这个元稹是不是个东西,他写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是好东西。我受的苦,都被他写出来了。写出这么好的东西的人,这世上总会有人惦着他的一点点好。对吧?”这是没有读过多少诗、此前不知道元稹这个名字的老周的感悟。
谈到《诗来见我》的写作过程,李修文总是强调,他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活在日常的生活当中。“我所遭遇到的那些问题,我所遭遇的那些处境,到底在哪些词汇上、在哪些处境上,和前辈诗人们写过的诗词有重合,我就选择了去写。”李修文说,写老周的故事也是如此,诗歌不是属于精英阶层的精神食粮,它可以抚慰每一个世间生灵的躁动灵魂。
从这个角度来说,也并非是那些诗意更高、境界更加开阔的诗歌更能抚慰人心。疫情期间,人们可能会更加思念分隔两地的亲人,会更加在意一棵花花草草的生死,而这一时期,那些描述过花朵、母亲、生老病死的诗句就会更容易涌上作者的心头,化作现实境遇的一部分来找见他。
这反而让人觉得,人生中能够在关键时刻安慰到我们的,是千年前,曾经有一个人有同样境遇时写下的那些句子。(济南时报 记者: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