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恐夜深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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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小村
一
大概是初春时节,我和几个朋友走一条新修的山路,中间遇到一处堵塞,工人正在开路,我们只好把车停下来等待。这时节还稍有些凉意,但路边小草已经十分青葱,阳光下:远山如烟云弥漫的梦幻海,近山如陈旧疏朗的老画屏。
我的目光在近处枯瘦的林间搜索,想要寻觅一些春景。果然发现一星闪烁,于是攀上崖壁,找到这一星亮斑:原来是一棵海棠。
样子长得野,有一棵粗壮的老根,但似乎被谁从根部折断,又在老根上发出一枝嫩条:在这嫩枝尖梢,垂悬着几点花苞——
如同野丫头,在僻乡荒野,也有了一派青春少女的放肆的明媚。
我实在爱极了这棵海棠:没想到海棠是这样生长在瘦削的山坡上,我原本以为海棠是十分娇气的。特别是垂丝海棠,给人感觉是一种娇弱羞怯的花,是小家的碧玉。
我喜欢这份野气,所以我从来不把山野里的东西带回家,不管是一棵兰草,还是一块怪石,更甭说一棵可能长了几十年的野树了。但这一次,我实在忍不住独占的贪念,找来工具,把这棵老树根挖出来,用塑料袋装了一些老土,视若宝贝,带回来。
我根本不敢剪枝,回来立刻培土装进一只大盆:我不期待它一夜花开,只希望能趁着春光把它护好养活——就像美好的爱情,不期待瞬间灿烂花开,而在乎这一份美好的期待。
二
古人有好诗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现代人十分功利,会把这理解为一种投资、一份交换——美好的诗意顿时荡然无存,只有可恶的庸俗价值。
之所以想到这句诗:是因为海棠和木瓜是姊妹——她们的样子一模一样,开出来的花也十分像,不过木瓜花多是红色的。它们的来历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山野的粗疏贫贱之物。
有一次我在北大的校园里,看到几棵又高又大的花树,满树繁花,开得春天热闹极了,我以为是苹果花,走进了看才知道是海棠。但另一次我在秦岭深山的一户人家,也看到一棵海棠,长在篱笆边,也开得灿烂,十分可爱。
海棠这名字虽然高雅,却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实在是贫民之花,体现了大自然的公平。
木瓜据说有很好的滋味,虽然名字很土气,它开出来的花和海棠一样,但很少有人去疼惜它——就像那些老茶树,在山上长了几千年,没谁在意,连雀鸟也不喜欢在它那里筑巢,它却被爱茶的人视为珍宝。
你可能很难分清一树海棠和木瓜的差别,在山野生长,并没有谁特别疼惜它——海棠也罢,木瓜也罢,都长得像野刺梨,这叫大自然的公平。
从这个意义上讲,木瓜和琼琚具有同样的价值——就好比在爱情中,灰姑娘和王子有着同等的高贵。
三
老海棠被我养死了。到了夏天我摸着它粗壮干枯的老根,感觉十分心疼——后悔把它从山野带回来,就这样无端害掉了它的命。枝梢上的几粒刚刚长出来的花苞,日渐枯萎,最后枯干了——我始终没看到它开放的样子。
想起了东坡的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我以往不太相信这诗是东坡写的,他那么一个疏狂的人,很不适合写这种句子。
但这一次我信了:我几乎每晚会在窗台边看几眼这棵海棠,但最后它终于还是睡去了,我连她的红妆都没看到一眼——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大概有三四年,我都对这棵老海棠感觉愧悔:我把这截酒杯粗细的老根一直保留在一只花盆里,甚至还偶尔为它浇浇水,甚至有时候也像惜花人东坡一样,恨不得秉烛夜照,期盼它奇迹般地长出一星花苞……
四
昨天经过一座小镇,在街头短暂停留,忽见街边有卖花人,摆出一座花阵:几十棵茶花长得蓬勃,红色粉色的花苞已经整装准备亮相了;玫瑰和月季枝条娇嫩,尖梢上举着玉雕似的花苔;还有许多的草花,已经急不可耐,红粉朱紫,烂漫可人……
春草上阶绿,春花照窗明——多好的时节啊,我突然就被其中几棵海棠吸引住了。细枝柔曼多姿,枝头冒出几叶嫩红嫩绿的小叶片,花苞紧紧贴在枝条上,已经待开了,红色的像红烛,粉色的像胭脂。
我几乎没和卖花人讲价,就挑了一棵买到手。这不是城里的卖花人,这棵海棠几乎没作修剪,保持了很野的长势。城里的卖花人就像龚自珍《病梅馆记》里边所写,会把枝条扭曲成各种造型,会把树干修剪成各种姿态——对于我来说,把这棵海棠养活,让它开出烂漫的花,就是最美好的想法。
装进盆里放在窗台上,让它的枝梢迎着阳光雨露,仿佛它已经活了,是来为那棵我野蛮养死的老海棠续魂的。
过了忙忙碌碌的两天之后,我很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窗台边,看我的海棠。还真的幸运,它的花苞绽放了,粉白如玉,娇嫩欲滴,像婴儿的肌肤。它不愿意错过季节,我也欣喜它拥有了自己的春天。
这一回,它应该好好活下去,我非优秀的护花人,但我有美好的惜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