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河》连载|028 饮食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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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饮食男女
这一年的冬天,老黑生了一窝狗崽,俺数了数总共七只。老黑没在它的狗窝下崽,而是选在鏊子旁的柴禾堆边上,这让俺娘感到很是奇怪。七条小狗颜色一码黄,俺心知肚明,知道这些狗崽是阿黄的种。
阿黄,是那条强壮咬了赵奶奶脚的恶狗,是那条被电死被俺吃了肉殉情的疯狗。
俺属狗,以前不喜欢狗,现在却莫名地喜欢上了这些小狗,可能习惯的改变与阿黄喷香的腿有直接的关系,或许内心找寻着平安。平日里俺常拿小狗玩,托着小狗放在手里,这一只,那一只,让小狗舔俺的手心。老黑趴在一旁,深情地看着这美好的一幕,仿佛在问:“狗娃的狗爹是阿黄,曾经是一条壮实的狗。阿黄,你在哪里?是不是在俺小主人的肚子里。”
小狗出生后第四天,六只小狗先后睁开了眼,惟有一只小狗例外,它的眼让眼屎给糊住了。娘说:“必须掰开,要不然狗眼就瞎了。”俺把小狗放在腿上,双手拇指上下对着,轻轻地掰眼。小狗很配合,一只眼睁开了,“喵”了一声。俺接着弄第二只眼,小狗突然打了个喷嚏,身体动了动,至使俺的拇指用力大了些。这下子坏了,狗的右眼好像掰过劲了。
小狗两只眼一大一小,是俺给掰残的。俺只给它取了名字,叫“黄仔”。
俺们当地家家养狗,狗生得多了,不稀奇,也不便养。可不知何时,当了流行烧小狗吃的习惯,这倒是奇怪了——小狗得罪谁了?小狗肉好吃吗?俺坚决不吃小狗,可却打听了如何烧小狗吃:用黄泥把小狗包裹成一个泥蛋,放在火里烧,直到厚厚的黄泥被烧干开裂。摔开变硬的泥蛋,去泥剥皮吃肉。人很可怕,一旦穷怕了,穷疯了,就一天到晚琢磨着吃。
俺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能烧小狗吃呢?” ——便憎恨烧小狗吃的人。
有一天,三哥准备烧小狗。黄泥和好了,他首先相中了黄仔,上狗窝抱了来。三哥正要给小狗裹泥,被俺看到了。俺疯一样地抢过黄仔,眼睛发红,怒视着他,说:“三哥,俺得说你两句。狗崽的狗爹阿黄,被你和大全活活电死了,还让大全的堂叔煮了。你要了一条狗命,还想要另一条狗命吗!”三哥愣了神,也不答言,无可奈何地走了。娘正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俺兄弟俩说得啥。后来问俺,“谁电狗了?阿黄是怎么回事?”俺笑着跑走了。
东家要,西家也要。俺家小狗没出满月就被人抱走了六只,这都是在俺上学时偷抱走的。抱小狗的时候,老黑不在家,它被俺娘支走了。老黑如果在家,谁也抱不走它的崽,它会狂叫并拼命咬人。
当俺放学回家的时候,七只小狗只剩下黄仔,俺央求娘留下了它。
俺的生活里常常被仪式感充斥着,对待阿黄一家,俺深深自责过,俺曾对着大黑说:你曾经的伴侣、黄仔的狗爹——阿黄,长着一张狗脸,可没有狗脑子,性格倔强,偷袭人类,因情生乱,最终毙命。”对于被电击毙命的阿黄,俺说:“阿黄,俺对不起你,俺没保住你的命,也没留住你的孩子们。你让俺们吃了,你的六个狗崽子也被人抱走了。俺年纪小,在家没地位,当不了家,请你多多谅解吧!”
可是,俺对着阿黄和老黑共同的幼崽却流下了热泪,说:“黄仔,你的哥哥姐姐都让人抱走了,是俺没保护好它们;你的狗爹因为咬人和乱性毙了命,可你是万幸的。你的眼睛是俺掰残的,俺负全责。跟着你忠诚忠厚的娘,给俺老汤家守家吧!”黄仔“汪,汪”叫了两声,表示听懂了。
家境渐好,可每年的初冬最是难熬——人在井台边,迎着风,刷洗着一堆的咸菜。
在俺们当地,咸菜学名芥菜,将芥叶连茎腌制,便是“雪里红”。老人把粗壮的根叫辣菜疙瘩,墨绿的叶子称辣菜樱子。老咸菜是当地人的必需品,缺吃少穿的年月里,人们与老咸菜结下深深的情谊。
每年冬季一来临,娘便会买来大筐的辣菜,让俺去四大娘家的井台边刷洗。风嗖嗖地刮着,井水透凉,娘的眼神里满是威严。俺手里拿着一把鞋刷,坐在井台旁,刷呀刷,刷辣菜疙瘩的黄斑。一旁的空地上,小伙伴们在玩弹玻璃球,忠伟、毛杰他们不时地冲俺挤眼。辣菜疙瘩从这筐转到那筐,渐渐堆成了小山,而俺的小手早已冻得通红。刷完辣菜疙瘩,接着还要洗呀洗,洗辣菜樱子。樱子在大铁盆里荡来荡去,洗去肉眼看不见的小腻虫,俺的心却早已飞走了。一下午的光景,终于洗完了全部的辣菜。俺赶紧跑到家里喊来娘,说:“俺娘,辣菜都洗好了,您看看。”娘仔细看着,看毛和斑去了没,找藏着的土和小腻虫,最后说了句“不错,挺干净”。娘的话还没落地,俺早不见了踪影——找伙伴们玩耍去了。
(腌菜缸 杜伯和 摄)
娘是做老咸菜的行家。她把辣菜洗好晾干,放入早备好的大瓷缸,并向缸内注入深井水,加盐浸泡。一个多月后,把腌制后的樱子和疙瘩放在阳光下晒,盐水倒出来澄清,除盐泥、去渣滓。几天后,将它们重新放回缸里。辣菜短暂分离后,盐水变得清澈干净,而疙瘩和樱子则浸透了盐的光泽。俺用小本随时记着要领,从清洗、腌制、晾晒、风干到熬汤、滤清、洗盐,步骤很多,也很复杂。
家家户户,年年如此。这个时候,干辣椒炒辣菜樱子,萝卜黄豆辣菜樱子炖肉酱,人们可以随机享用“雪里红”的美味了。
老人们常说:“桃花开,杏花败,李子开花炸咸菜。”李子开花的时节,俺娘和三哥开始炸咸菜。三哥麻利地支好地锅,用劈柴小火煮着盐水。他跷着腿、抽着烟,不紧不慢,直到把盐水熬成了酱红色,生成高汁。这时,娘开始往汁里码放疙瘩,一小时后再放樱子。三哥用木棍在铁锅里不停地翻搅——靠汁。炸咸菜,小火靠是功夫,靠干水,高汁入肉里,老咸菜便做成了。此时,老咸菜外表黑亮,里面透着金黄的云层。靠的时间越长,咸菜肉紧,樱子有嚼头,味道醇香口感好。
老咸菜出锅了,娘便先盛上一碗,让俺送给邻居四大娘、大全娘和赵奶奶她们尝尝鲜。而半年后的深秋,四大娘也会把做好的酱豆子盛上一大碗送到俺家。大全娘常给一碗臭豆腐,只是味太重不能久放,大多是倒掉了。
吃是一门学问,送吃是一门很大很深的学问。俺最爱吃四大娘做的酱豆子,她家的豆粒饱满,着色深红,充满着诱人的豆香。一到秋季,四大娘就会买蒲包刷缸做酱豆子。她先把黄豆煮熟,放在蒲包里捂。十多天后,当黄豆长满黑毛再打开蒲包,加盐五香面辣椒面调味,用筷子在盆里不停地混和搅拌。之后,把酱豆子放在太阳底下晒,直到没了黑毛、去了怪味。黄豆颗颗浑圆,包裹了料,最终生成了酱红色。根据俺多年吃酱豆子的经验,黑毛越长,味道越纯,酱豆子也越发好吃。
四大娘做好了酱豆子,上尖的第一碗准会送给俺家。俺娘抓出一把酱豆子,先用温水泡泡,泡软后滴上几滴香油端上桌。俺用煎饼卷酱豆子,加棵葱,里外透着香,那才叫一个过瘾。
吃的记忆里,常与槐花相伴。俺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槐花盛开的五月,满树一片银白,香味洒满了整个院落。这时,俺就会做个铁钩,拴在竹竿上夹槐花,专夹没有开开的花骨朵。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全家人分享着槐花的美味。娘把槐花摘洗干净,开水微煮,用手挤干水,便开始尝试各种美妙的组合:加上玉米面,上锅蒸,便是槐花窝窝头;掺上白面鸡蛋,放在油锅里煎,就成了槐花鸡蛋饼;如果配上五花肉,做成发面大包子,那一准是俺爹发工资了,要犒劳犒劳俺们。其实,娘最常做的是用槐花配豆钱做成菜,槐花菜豆子总令人久久回味。
邻里相助相安,传递着一份真诚、一份情谊。家家人口多,一凑堆就更热闹了。谁家有点喜事,大人孩子都会过去帮忙;谁家有点丧事,不用招呼,男人们就会帮着张罗,女人们则往往陪着掉眼泪。如果谁家盖房子嫁娶,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周围邻居都会赶来帮忙。新屋上大梁的时候最是热闹,常走动的家庭会送上鞭炮和整条香烟,在噼里啪啦中分享着幸福。当然,晚上主家必有请,在主家吃上一顿上好的饭。
二大娘、四大娘她们都是小脚老太太,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一生只经营守护着一个家。可是,她们在邻里之间常走动,和气相处一家亲,老姐妹携手走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串门子,拉家常,日子不经过。你送我一碗酱豆子,我给你一碟老咸菜,这一来一往间,传递着邻里间的感情,而女主人的厨艺,随着老咸菜酱豆子的醇香,四散传开。
说到厨艺,俺得提提菜煎饼。菜煎饼里有油水,很香!只两天,俺准能吃上一卷儿特制的菜煎饼。在俺们当地,煎饼是主食,夏季四五天、冬春六七天,家家都要用鏊子摊煎饼。一摊煎饼,烧火的俺烧地瓜、烧花生,总能吃上最香的菜煎饼。每次摊煎饼,俺娘总是弄上两三样面糊糊,泡洗的麦子打成的糊,量大;精粉活成的面糊,量小;还有,玉米面豆子面和成的大面团。高粱面和地瓜面煎饼,俺家里不常做,也不好吃。放了三四天的煎饼夏天会长毛,为了便于保存,娘就用小鏊子叠成煎饼卷,这样存放时间长也更好吃。
每一次摊煎饼,在全麦煎饼换成白面煎饼之前,娘就会做菜煎饼。她把提前拌好的菜馅拿过来,用劈子揭开第一张煎饼,上面再加上第二张,然后开始放菜摊平,热加工两三分钟后,上面再加盖上两张煎饼。上下四层煎饼,包裹着浓浓的菜馅,比如青菜豆腐、韭菜鸡蛋,从煎饼缝里渗透出的焦黄油汤,让人馋得很。大约五分钟后,菜熟得差不多了,俺娘会把厚煎饼一层层折叠好,成条状,两面再煎成脆黄。菜煎饼好了,用刀在鏊子上切成一块块。娘说:“趁热,给你四大娘送去。”这两块是中间最厚的部分,菜馅最多。有时,隔着墙头递给邻居丁奶奶。菜饭结合,配点稀饭,这便是俺家的午饭了。
没有鱼和肉,家里老咸菜管个够。槐花榆钱香椿,也陆续走上了餐桌。俺是食神,能聆听大自然的声音,更品尝出美食的纯真滋味。在简单有序的流程中,居家女人生成永远不变的老味道。俺喜欢吃老咸菜和酱豆子,也久久不忘槐花的清香。娘总是在操劳,围着锅台转,从娘额前的深深皱纹里,俺看时过境迁岁月沧桑,看人情冷暖花开花谢。从娘淡然的笑容里,俺读出期待与真情,读出希望幸福的每一天!
饮食男女,不失本性。“饮食浸泡的是岁月,是日子丰盈的沉淀。”正如范瞎子所言,“生并活着,沉淀的是思想,留下的是经验,传承的是永恒不屈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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