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春国丨漫 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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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春国

春日的周末,妻陪我去山师校园漫步。

夕阳下的校园静悄悄的,垂柳长出新绿,另有一些树,嫩芽也已初上,丁香花开得早,药香扑鼻。拾级而上,穿过红叶李簇拥的小路,很快来到校园中心——齐鲁园。这是一处纯正的花园,因机动车过不来,在这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漫步,也可以静静地闭目养神,还可以不着边际地遐想……每次来校园,这是我必到之处。

齐鲁园花很多,有的如果不看标示牌我根本不认识,不过有些还是很熟悉的,比如梨花,杏花,比如海棠和樱花,榆叶梅也不陌生,迎春花自不必说,就连那枝条扶疏的连翘也认识了。这种低矮的灌木花卉,是从一位青岛作家的散文里知道的,后来上网查了图片,才晓得连翘真容。而同事老滕和小陈很早就知道这种花,还能分辨得出它与类似花的区别。我惭愧自己的无知,每次都很佩服地听着。春天里的连翘花远看似繁星点点,细瞧却是一些金色的小花盘,到了盛期,层层叠叠很是动人,棠棣和它也很像……

说来好笑,这些见识也只是这几年才有的,直到四十多岁以前,我就熟悉杨树狗子,榆钱儿,洋槐花,梧桐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菜花,后来很多野花再不见踪影,却一直留在脑海深处,不知是为什么。小时候故乡常见的花是荷花,到了盛夏,大片大片的,就在我家旁边的湖里,亭亭玉立,微风吹过,院子里溢满清香。荷花大多乳白色,荷苞未放时有些红晕,真正像大明湖红莲那样绯红的很少。睡莲和荸荠花也偶尔见到,尤其睡莲,美得醉心,它太静,往往开在阴影下的清水里,除了鱼儿调皮扰动它,一般都和光滑深绿的圆叶密密地挨在一起,紧贴水面,静悄悄的就像睡美人。家乡的野荸荠花多呈紫色,一般开在河湖沟汊的水边,与水草杂处,我每次碰到荸荠花,快意赏玩一把后,竟野蛮地将它连根拔起,带回家养在瓶子里……

这些童年往事都随着岁月的磨蚀,已经越来越模糊。如今与我日夜相伴的是省城的泉水和这里的花木,并且与我有了感情。

妻子也很喜欢这里,但她更关心我的感受,我高兴她便高兴;我走到哪里她便陪我到哪里,今天也不例外。

妻子走得有些累了,她停下来想歇歇,我欣然同意。妻子身体弱,年轻时有人说她像林黛玉,我听了心里很受用,又觉得有些夸张。毕竟真正的林黛玉谁也没见过,林黛玉喜欢看书,妻子也喜欢,但大多是些外国语法类书,我和女儿看不懂也就不感冒,就算黛玉在世也不一定喜欢这些洋玩意儿。黛玉更喜欢古诗词歌赋,很有学问,才情更是了得。当然这首先要归功于曹雪芹的偏爱。我总觉得妻子知识结构有些单一,可她竟能考上了山大,那可是八十年代,后来又在母校读了研究生,有了这些学历,我更不敢小瞧妻子,当年的山大那是一般人可望不可即的象牙白塔,在我这个乡下孩子心目中,那里神圣又神秘,后来我考研也没胆量报考这所我向往已久的名校。看着坐在假山石上默默出神的妻子,我感激上苍的眷顾,妻子善良聪慧,从不与人计较名利,工作勤恳认真,是位称职的高校老师,可惜人到中年累了一身的病,让我好心痛。

就在我思绪漫游之际,不远处过来一位琴师,他体态匀称,穿一身中山装,随身携带一把枣红漆京胡,轻稳地坐在石凳上,右腿搭左腿,低首略加调试,一曲京腔京韵的《贵妃醉酒》便悠扬婉转,从容曼妙地飘荡在园子里。我和妻子,还有几位外地来的游客不由自主地围拢过去,刚才还在埋头阅读的几名大学生也合上书,好奇地凑趣。那位琴师随着节奏微微摇首,十分投入,看大家欣赏,又拉了几段曲子,依然是古典京腔。渐渐地,我开始有些乏味,我本不熟悉古典京剧,总觉得节奏慢,激情不够,而且曲子里的故事大多古旧陌生,说来惭愧,除了《贵妃醉酒》《苏三起解》《锁麟囊》《失空斩》《借东风》《四郎探母》《铡美案》《古城会》,还有《杨门女将》,别的都不很熟,其中故事情节更不甚其详。

琴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要不来段现代的?”

现代京剧?我心里一震,那可是激情岁月里人人传唱的。

“我拉,你得唱。我伴奏。怎样!”

没等我缓过神,他紧接又来了这么一句。

这回我有点慌神了,背人处自娱自乐还可以,KTV单间里有粗糙的DVD配乐混着,也能吼几嗓子,可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专业琴师,这不近乎专业表演了吗!我滴哥!这可不成,任你说啥都不行。怕丢人现眼嘛!

琴师开始鼓励我,他先拉出徐徐轻缓的序调,似在铺陈,又像给我垫上台阶,我一听就知道是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代表唱段《打虎上山》,这段我太熟了,似乎有了些信心。可当琴师已经拉到该我唱的时候,我怎么也提不上劲来,鼓了几鼓,喉咙像被一块蛋黄噎住了似的,声带失灵,咋也唱不出来。围观的人开始朝向我这边,看得我面红耳赤,心慌气短。哎呀,那场面难堪极了。妻子见我僵在那里,可能怕我没面子,悄悄闪到一边去了,这反为我解了围。我赶紧讪讪地对琴师说:“我得找我老婆去了。”转身溜走,背后传来一阵哄笑。

这件本无足轻重的事,竟让我纠结了好一阵子,至今不能释怀。我甚至怀疑我的心理是不是有重大缺陷,我顺着我的心路历程往回追溯,拂去几十年历史烟尘,我想起了我在小学一年级第一次上音乐课时的一幕:上课钟声响过,老师走进教室,大家起立之后坐下,静静的悄无声息。孩子们目光炯炯,都在好奇地等待跟老师学唱歌。这时老师说话了:“为了看看同学们是不是有演唱特长,谁愿意起来唱一段?”教室里没有回应,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有的女生还害羞地低下头,趴在课桌上,生怕老师点到自己。老师向下冷望了一眼,明显有些不快。突然,我勇敢地举起手:

“报告老师,我唱!”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贾春国。”

“很好,你唱吧!”

于是,我把自以为最拿手的现代京剧唱段《我们是工农子弟兵》,很有激情地唱了一遍。

我在忘情地唱的时候,隐约发现老师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当时只顾唱了,也没多想。等我唱完,教室某些角落里好像有些窃笑,这让我背上发热,甚至有些刺痛感。更让我难过的是,这时老师的脸上开始现出不加掩饰的笑,明显是对我“唱功”的一种评判,那神情至今我记得清清楚楚,含义很明确,我唱得很不怎么样!我顿时灰心到了极点,我开始怀疑我天天不离口的在唱,竟一点也不好听,原来我是在不知丑地丢人现眼啊!我在自责,别人都不唱,你为啥偏偏要出头!就你能!你以为你比别人优秀很多吗?你太没数了,你!从此在公众场合,我再也没有了那份自信。

升到高年级后,我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总是非常小心地准备发言稿,非常认真地罗列叫人不再丢丑的套话。能被老师推荐到全校大会发言,已经是难得的荣誉,只要没有危险的言论即可,且事前已被老师反复修改过几次。主要的是,根本不需要你一个学生发表什么独到见解。

在后来的岁月里,随着高考恢复,为了实现一个遥远的梦,也为了跳出农门,我同其他农家子弟一样,殚精竭虑,日夜攻读,过关斩将,一路过来,直到受到了尚能说得过去的高学历教育,应该说我也是时代幸运儿。可是,缺少自信这个早年阴影,始终如梦魇般缠绕着我,甚至成了我的心魔,它就像尼斯湖水怪,平时潜伏着,看似风平浪静,而每到关键时刻就会出来捣乱,露出狰狞面目,使我难堪退缩,功败垂成。

后来有一次,我的多年心结终于有了些许松动。上世纪末有一部由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有话好好说》给了我很大启发。电影快结束时有个情节,在一家酒店,姜文饰演的一粗汉,因情场失意无处发泄,喝醉之后,抓过麦克,东倒西歪,歇斯底里地唱着港台流行歌曲《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多美的一首俏皮歌曲,被醉汉唱得串了腔变了味。他用被酒精浸透了的沙哑嗓子,使尽吃奶力气,唱出的效果简直就像腌制的臭豆腐臭鸭蛋。奇怪的是,酒店里一些客人在惊慌过后,非但没有逃离,反而被他的奇葩风格所吸引,仿佛很认可他在醉酒下独创的唱法,比起甜腻腻的风格来,竟别有一番风味。嗯,臭豆腐臭鸭蛋腌腌也确实别有风味呢。

事后我冷静地反思,醉汉能够那么自信,挺得住,首先来自他的麻木,少了丢丑的顾虑,假如他是在清醒状态,或许没有这份胆气。经由理智这么一分析,糟了!我的信心与勇气又跑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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