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喂的鸡们和一只大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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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趣乡愁

  娘喂的鸡们和一只大公鸡

  闻思哲

  本来我写“娘是大厨”这个系列准备收工了,可是看了朋友发的一个抖音,里面是一只老鹰从高空中飞扑而去去捉一只大红公鸡,那大红公鸡毫不示弱,竟然像是公鸡中的战斗机一样,与老鹰搏斗,几个回合下来,以大公鸡胜利而告终。

  这只大公鸡,让我想起来我娘的那一只。

  那时候农村的人一般都会在家里院子里养几只鸡或者猪、狗啥的,一来可以吃家里的剩菜剩饭;二来尤其是鸡与猪,蛋啊肉啊甚至毛啊皮的,可以卖钱贴补家用,因而可以算作农村人的银行;三来家里有了客人或者过年过节,宰了,不用花钱就有肉吃,可以待个好客,可以过个好年。

  鸡一般是刚入夏开始,从小鸡开始养的。小鸡有两种来源,一种是高塘石八子骑着自行车,后座上一层层的箩筐带来的。箩筐好像得五六层,每个大概一米半见方,二十公分高,里面装满了小鸡。老石八子戴个草帽,个子很高,长得人高马大,不太白,眉心还是眼皮上好像有一颗鼓出来的肉痣,不过看上去极和善的样子,不和善似乎也做不了他这个活。对了,想起来了,按辈分我得叫他爷爷。还是叫石爷爷吧,对老人不恭敬不对。石爷爷是我们这一带走东村转西村赊小鸡的人,村子里响起“赊—小—鸡—来—”的叫卖声,就知道石爷爷来了。这个我就得给各位讲讲了,现在的人估计颇难理解。至少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吧,我们那里家里养鸡还是赊着买。兴许那时候家里大多比较穷,一下子掏出钱来买小鸡恐怕舍不得;再者,小鸡慢慢长起来也不容易,或者黄鼬吃了,或者得瘟啥的死了,十几只小鸡长成大鸡的也没有多少,一半就不错吧。

  石爷爷车子停下来,就有一些大老婆小媳妇,还有一群孩子围起来,女人们是还去年赊小鸡钱和赊今年的鸡的。这时候,石爷爷拿出一个小本来,村里的老婆媳妇们就开始说了,我是恒迎家的,拿了你十只小鸡只养活成三只,石爷爷的小本上密麻地记着一些人名和数字,他翻来翻去,找到嫂子的名字和记下的时间、数量后说:“真是十只来,怎么折(shē)耗这么多呢?”恒迎嫂子就说了理由,石爷爷也不细问,说了这次给多少钱,嫂子也不嫌多嫌少,只管按石爷爷说的数掏钱。石爷爷又问今年赊多少,嫂子说个数,石爷爷就说:“你挑吧!”挑完,记好帐,说;“你看看,我记好了啊,今年好好养啊。”然后就再回过头来,招呼别人来赊。

  我的这位嫂子去年病故了,去世前的这十来年吧,基本上是处于她自己明白别人不太明白的状态,看上去好人一样,其实生活基本上不能自理,幸亏我那老哥哥和几个侄子,一大家子良善之人,几次住院,全力以赴,无怨无悔,说实话,她能多活这几年也是奇迹。刚得病的时候,见了我还对我说,咱是一家子。后来,见我了也亲,跟对别人的反应也不太一样,老哥哥说咱兄弟来看你了,老嫂子都会对我笑笑,我说你认识我吧,她就说咋不认识呢?紧紧拉着我的手。其实,我也知道她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看着眼前的嫂子,听着这话,我的眼泪就酝酿,鼻子就酸酸的,我多想听到她说“你是俺婶子家的兄弟啊”,可是她再也不会说了。

  老嫂子跟我娘亲,娘俩特别好,春节我回家娘说起来,娘说也许是亲吧,你嫂子走的那天我就做了个梦,梦见回你姥娘家,半路遇到一堆穿红衣服的,好像结婚啥的。第二天一早,村里就有人来说,你这嫂子没了。说的时候娘叹了口气:“唉,人这辈子。”后来我想,娘做的这个梦,也许是老嫂子的一种解脱吧。娘关于嫂子的梦还有一两个,再写出来这一段就太长了,暂且打住。

  孩子们跟大人们一点都不一样,我们纯粹是来玩的。你想想,那一箩筐一箩筐的小鸡,就那么毛绒绒的,通体嫩黄嫩黄,那个小嘴尖上带那么一点嫩红,再这么上百只几百只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叫着,嫩声嫩气的合声,一对对小眼睛清澈透明眨巴着,这已经够吸引我们的了。如果再用手摸着他们,那手感简直了!现在城里的孩子都喜欢养小鸡,有时候看到有卖小鸡的,蹲在地上都不想走,我们那小时候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小鸡们的叽叽喳喳和我们这些孩子的叽叽喳喳,再加上老婆媳妇们的叽叽喳喳,一点也不觉得乱,或者叫各鸣其声,各忙其事,各寻其乐吧。

  石爷爷来,我一定会有顿好吃的等着。我跟他有点亲戚关系,这要从寒修爷爷那里论,我说不太清楚,但我清楚知道的是石爷爷来我就能吃到好吃的,这似乎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因为,他一般中午鸡赊得差不多了,就会到寒修爷爷家吃饭喝酒。每到这个时候,奶奶就会叫我,文子,快来叫爷爷。我挺听话的,跑到桌子前叫爷爷。石爷爷那时候喝得已经酒至半酣,脸通红通红的,满嘴的酒香,边用他的大手摸着我的头,边用筷子夹起来块肉,说,好孩子,吃吧。我就张开大嘴等着,任由他把美味送进来。

  其时,大人们吃饭有一个很重要的菜肴,就是吃毛蛋。也就是小鸡没有孵好,或者叫胎死壳中。我大概率那时是不敢吃这种东西的,觉得挺吓人——毛是黑的,带毛的蛋所以叫毛蛋吧。及至后来,我参加工作后到招远出差,听说毛蛋是那里的特产,好客的主人上了几个煮好的,告诉我要一口吞进去,慢慢嚼慢慢品。果然味道不错,但也是尝试一下,再也没有吃过,还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吃这个毛蛋的时候,我又想起来石爷爷,想起来他的叫卖声,想起来他的账本,想起来他赊小鸡的忙碌,想起来他在奶奶家吃饭喝酒的样子。

  小时候我就在想,赊小鸡是一种什么概念呢,如果有一方不认帐怎么办呢?如果10只小鸡活下来6只,她只说2只怎么办?或者干脆说1只也没有活下来怎么办?现在想来,我想得太复杂了,那时候的人本也没有这么复杂。这种交易方式能够存在,就是基本上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即使出现也是小概率事件,否则这种交易方式就维持不下去了。我相信,那时候农村人对“信任”“诚信”这种词汇没有概念,这样做只是一种传统,或者一种本能,一种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因,他们也不会认为这种行为有多么高尚,只是感觉这是必须的,是自然而然的,脑子里没有其它选项的。

  写到这里,想起来一段道德经。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怎么解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读法,正如“一千个人读哈姆雷特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的读法。这里讲的是一个信任、信誉、诚信的问题。我的理解是,不能光听他怎么说的,说得再好听,说得再高贵,甚至说得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做不到,时间长了人们就没有信任了。最好的状态是,事情办成了,老百姓认为我没有做什么呀,只是听从我的内心罢了,甚至没有任何的心理比较,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罢了。

  又一想,赊小鸡是一种文化,代表着一种纯净的乡村文化,一点污染也没有。这种文化传承一代一代,让人们自然而然地接受着教化,扶壮其本根。这种自然教会的,当然是自然的生活以及生活的自然。我由不得在此想多说几句,百姓皆曰我自然,是一种境界,真达到了,也就不感觉到累,不感觉到装,不感觉到假。如此说来,物质和精神有时候真的发展不太一致,仓廪实并不必然推得知礼节,也有不知礼节的,甚至悖于礼节的;仓廪不实,也并不必然推论不知礼节,实际上也有知礼节的,甚至知得挺好的。世上事不般齐,不能齐而论之,都要求齐刷刷的,是违背辩证法、违背自然的。

  赊小鸡好玩,自己家里孵小鸡也好玩。那时候我姥姥还在,一听到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地叫起来,姥姥就喊:“文子,快点,鸡下蛋了,快去拾回来!”我就快步冲到鸡窝面前,趴在鸡窝门洞里往里看一下,鸡出来了,你就可以摸那个蛋了,要是鸡还在里面,千万别下手,当心鸡啄你〔老家说“叨”或者cān你,先进吧?鸡啄你的手吃,叫餐(古文还有喰字,同意),还是大餐,老家话里面全是文化〕。鸡窝子那个门很小,我印象中就是竖起来一块砖的大小,为什么这么大呢,晚上鸡要回窝里睡的。鸡为什么回窝里睡呢,主要是在外面有黄鼬啥的,一块砖的高度,竖上一块砖,外面再顶上几块砖头就牢靠了,黄鼬进不去,鸡也出不来。有时用的是半截砖头,这时候要一块块摞起来,这种更牢靠,也不用从外面再顶上砖。所以,那时候一早一晚,我们孩子们有道功课,就是早上拿掉砖头打开鸡窝,晚上垒上砖头堵上鸡窝。

  摸鸡蛋也得好眼神,鸡窝小,里面比较黑,你得看得见,再一个就是看得准,看好在哪里,伸手正好可以拿出来。如果估摸不准,说不定一手就抓到鸡粪上。

  有时候鸡咯咯哒咯咯哒叫,而姥姥或者娘也不让去拾鸡蛋。她们说,踩鸡了,等着抱窝(老家话孵小鸡的意思)吧。那时候也不懂,什么叫踩鸡,后来才知道是公鸡站在母鸡身上,两个谈了一场恋爱有了爱情结晶。

  此后我的发现是,没有几天,母鸡就不出窝了,体态臃肿地趴在那里,它没有怀孕怎么会臃肿呢,呵呵,可能是一种本能吧,或者成天趴在那里不活动的原因,胖了?身子有时候也挪动挪动,但是鸡毛紧紧地贴护着地,不会让半点风漏进去吹着它的一个个小宝宝鸡蛋。头有时警惕地扭来扭去,好像有时候也很慵懒的样子,无精打采。这时候你可千万别惹它,谁靠近它,保证它会母性大发,叨你一下,够你受的。

  孩子们总是好奇,我们天天观察着鸡的变化,直到有一天,一只只鸡宝宝从它身子底下钻出来。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到处找食吃了。想想一只老母鸡高高地站着,后面跟着一群小鸡,老母鸡承担着护卫的职责,承担着带领的职责,甚至教孩子生存的职责。我没有观察,它是如何教它的孩子们怎么找食,什么样的食可以吃,什么样的不可以吃的。我始终认为,语言是广泛存在的,动物们各自有自己的语言。比如,鸡可能就有鸡的语言,相互说着主要是它们自己懂的意义和事情。共鸣这个词,是不是从鸡们这里得来的呢?共同打鸣,需要对一个事情的同一理解。甚至于小草小花也有语言,听着动听的音乐,小草小花们长得就会更好。我也没有考证,这些纯粹是从直觉上来说的。有时候万物有灵论是有道理的,既然是长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没有灵性呢?所以,人啊,有时候需要关心周围的一切,这也是人与自然和谐的一种逻辑。

  那时候的养鸡,一般情况下,娘还是希望母鸡多一些,主要是母鸡可以下蛋,而公鸡基本上除了打鸣,只有吃肉或者卖掉,何况等到公鸡长大,得吃多少粮食呢,所以每一次赊得也好、孵得也好,留下来的公鸡并不多。

  说实话,娘养了这么多鸡,我真正记得样子的,母鸡是没有的,但是有一只公鸡记住了,主要是因为这只公鸡太美了。我写这段的时候,或者我想起来它的时候,它是活着的,我能感知到它。

  那只公鸡是赊的还是孵的,我记不住了。现在能够记得的印象是,它真的太美了。它的体型比同龄的公鸡更大一些,更健壮一些,而且各个部分的比例非常好看,还不太胖,关键是它是羽毛,看上去油光发亮,看上去如绸缎一样光滑,看上去彩色斑斓,就像我们看到的山鸡或者锦鸡,太阳一照,你可以看到它身上的光芒。鸡冠子通红通红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巴像鹰一样,三位一体描述着它的高贵威严和凛然而不可侵犯的神态。关键是人家走起路来,非常有派,长得好,自然也是臭美吧,昂首挺胸,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的。那时候我们村不兴斗鸡,如果兴的话,这肯定是个种子选手;也不兴选美,如果选的话,我相信比过它的不多。《三国演义》里讲关羽是美髯公,我们家这只公鸡也可以说是公鸡中的美髯公。

  我记得,这只公鸡打鸣的时候更美。你看它站在东墙上,挺起来胸,伸长了脖子,美丽的羽毛也抖擞起来,它就这么狗—狗—狗(公鸡叫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叫狗,而且一声比一声高,最后一声要拖长了声调),仿佛叫得要让全村的人听见,仿佛要把全村人叫醒。

  我和妹妹们也老掂记着这只鸡,我们的想法是,可以用它漂亮的羽毛扎个毽子,那样就能在小朋友面前炫耀炫耀吧,想想有这样羽毛的毽子踢起来那得多爽。所以,放学回来,就满地上看,看有没有掉的羽毛。当然是失望了,似乎它压根就没有掉过。失望归失望,你也不能去它身上拔,因为它本身也太仓(动作太快的意思),你很难捉住它。更何况,也担心它的利嘴。后来,我们就给娘和父亲说,等到了年下,把它宰了的时候,别忘记把羽毛留下。

  实际上父母也在卖和吃之间犹豫,这样的公鸡肯定会卖一个不菲的价钱,留着吃吧,肯定也是多了一个过年的大菜。大概是过了小年吧,那时候准备做过油菜了,娘和父亲商量着,还是杀了这只公鸡,留着自己吃,兴许也是不舍得卖吧。

  父亲就准备去抓这只公鸡,公鸡也许听到了父母的决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会上房顶,一会上墙头,一会上树,就是不让父亲抓住。我家的狗也跟着撒欢,跑来跑去,狂叫不止。所谓的鸡飞狗跳也就是如此吧。最后,公鸡飞到了北墙上,父亲赶过去抓,公鸡咕咕咕地叫着,在墙上走来走去,似乎深情地望着院内,望着父亲,然后就飞起来,一下子不见了。其时我正在父亲身后,亲眼看见了它飞走时的那道美丽的弧线。

  父亲和我一见公鸡飞出了院子,马上分头出门去追,父亲往东再往北,我是往西再往北,顺着胡同,我们父子碰面的时候,没有看到公鸡的影子。然后,再分头,到更远的胡同去找,终没有再见到那只美丽的大公鸡。

  我们老家经常讲,年三十的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年都准备好了,它本来是计划外的,当然是有无皆可。我有几年年三十也没有回去,我父母就用这话说我。现在大公鸡找不到了,也可以说是准备吃的大公鸡飞了吧。父母自然是非常心疼心烦,老人们自然有心理平衡的办法,父亲边骂边说,到了谁家就让谁过个好年吧。娘则说,就该着不让咱吃。我的反应就是,走到哪里,都希望看到大公鸡出现在我眼前,从一家家的房子走过,总希望听到大公鸡的叫声,过年到了邻居家,总想看看人家的鸡窝,总希望能够看到我家那美丽的大公鸡,甚至想看看人家的过油菜,仿佛就是你炸了它我也能看出是不是我家大公鸡的样子。我在想,如果我们不想杀了它吃肉会怎么样?那就不用追它了,但早晚会把它绑起来卖掉的,卖掉的话,终也是被吃掉的命运。也许,飞走是第三条路吧。但是不管飞到哪里,终不能逃脱被吃掉的命运。大公鸡给我们留下这么一个不知所归的结局,倒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想念纪念的由头。这恐怕是我能够记得住这只鸡而且记得这么牢的原因吧。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意思吧。或者说,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写到这里的时候,想起来陆游的《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写的好像也是过春节的样子,快过节了,到处敲锣打鼓喜气洋洋,村民们穿得衣服虽然简朴但是古风尚存。看样子,讲人心不古还是有出处的,从孔夫子到陆游,讲了多少年,我们现在还在讲。时代在进步,人心不古怎么会有进步呢?本身就是矛盾的事情。

  一君大师和尹先生都是画鸡的高手,哪天,我给他们讲讲我家的大公鸡,也许会给他们创作的灵感,创作一幅大吉图。我想像的样子,就是它威武雄壮地在东墙上引吭高歌,唱出的是最动人的晨曲,歌颂的是灿烂的黎明。

责编:牛乐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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