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河》连载|009行业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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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第九章行业的规矩</b>
逮鱼归来,一路上,俺们有说有笑。穿越铁路桥涵洞的时候,正巧碰到了大贵兄弟俩。
只见,大贵右手拎着个塑料袋,俺用手扒拉一看,里面是正吐沫的黄鳝。鳝们,缠绕着,像是生气了。大贵的左手,还拎着个帆布袋子。俺知道,这里面肯定是钓鳝的工具——一个钓钩,一根竹管。精瘦的二贵跟在大哥身后,只见他的肩上扛着铁锨,锨头在后,挂在锨头的绳上拴着十几只螃蟹。这一大串蟹,大小不一,只张牙舞爪,白沫似乎快要吐光了。蟹们,豆粒似的小眼转悠着,模样很是惶恐。
胖子大贵是钓鳝的行家,俺早就知道,也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钓过鳝。打小让俺佩服的人不多,俺是真服他,感觉大贵就像是一位道业高深的魔术师。单说大贵做钓鳝工具:他找来自行车车条,把有螺丝纹的一头磨尖,后打了个小弯——鱼钩就做好了。他接着把一小段拇指粗的竹竿,两头捅开,中间穿根细绳,只挽个环套,这便是钓鳝的竹管了。
有一次,俺与五妮在湖堤上玩,看到大贵在石头缝里找鳝洞。大贵把装了蚯蚓饵的鱼钩伸入洞中,上下提留着。二贵就在一旁,很是专注,他左手拿着竹管,右手拽住小绳,小绳的圆圈恰好套住洞口。和青蛙咬饵不松口不同,黄鳝很是狡猾,头一出水嘴就会脱钩。
只见,一条鳝鱼上钩了,大贵迅速提钩。黄缮离水即将脱钩的一刹那,二贵迅速收紧绳圈,黄鳝被牢牢地勒住。二贵把鳝放进随身背的竹篓里,哥俩继续找鳝洞。
钓鳝的钩没有倒刺,不能直接控制鳝。如果没有帮手,大贵也不含糊,会直接把鳝甩向岸边的草丛里,纵使你是水中的滑蛇,离了岸也只能束手就擒。大贵还有一个过人的绝技,他一手钓鳝,待鳝吃钩被钓出水面后,他果断伸出另一只手,用中指扣鳝,食指与无名指协同,三指像钳子一样,牢牢地锁住鳝。大贵钓鳝不喜欢有人跟着,但俺除外。只要有俺拿着竹管配合着,大贵的手就不再沾鳝了。后来俺才知道,大贵有洁癖,特别讨厌鱼的黏涎。大贵钓来的鳝从来不吃,只拿到街上卖钱。他用卖来的钱买老周家的膏药,又黑又黏有怪味的那一种,只是不知做何用途。
湖畔的人常说,“有理的街道,无理的河道”。俺生活在湖边,可放眼俺们全镇,论逮鱼的技术,士志哥算顶尖的一个。他住在湖堤的泥屋里,只一间半房。住在湖堤,吃的是湖,从河道里讨生活。士志还是一个湖心岛的“岛主”,这个小岛旱季能有十几亩地,种上庄稼便不愁没有粮吃。他不但会下网用箔,还特别会用大眼的罱逮黑鱼。自己编罱,安好浮漂,定点投放,一早赶着小船准时收网。每天,罱能逮不少的鱼,把大个值钱的鱼拿到镇集上卖,小点的留自个儿吃。
自从有了逮鱼的“绝活”,士志哥40岁终于娶了个秀美的南方媳妇,还养活了一双聪明的儿女。打俺懂事起,知道他春天晒鱼干、养鸭子,夏天摘荷花、打荷叶,入了冬开始补网、下罱逮鱼。对于下游的渔民,冬季用鱼鹰捕鱼、用鸭枪捕猎,他常常不屑,并不住地呼吁要保护湖区的宝贵资源——他是俺眼里很有个性很职业很敬业的打鱼人。娶了媳妇后,士志哥更操劳了。每天天不亮,夫妇便撑船下湖,他在船尾撑着竹篙,媳妇在船头提罱拿鱼。
士志哥,不易。下罱、逮鱼,赶集、卖鱼,一年四季,天天如此。
瘦子二贵是摸蟹的高手,是学过捉蟹的,他的师傅叫王二。王二是摸蟹捉鳖的行家,高高的个子,长长的马脸,只是左手少了一根指头,很是显眼。认识王二的时候,俺就发现他的左袖子特别长,遮着不见手——只把断指藏着。
在俺们这,会逮鱼的人论把抓,可能捉鳖的却没几个。俗话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捉鳖的。捉鳖是个神圣的差事,也是个技术活儿,有很多的讲究,心不诚不可捉鳖,感觉不对也不行,因为鳖是个灵物。捉鳖这一行有行规,头天备好工具,第二天早早起身,天不亮就要赶到目的地。早走是怕碰到人,一旦碰到熟人,可千万不能打招呼,更不能提“捉鳖”二字,只管闷着头走。如一句“你干吗去?”今天,这个活儿就不能干了!捉鳖有“四戒”,在岸上正下蛋的鳖不能捉,老鳖不能捉,一个地方不能重复捉鳖,每一次捉鳖最多不能超过三只。
外人不清楚这里面的道道,可捉鳖人必须要按老辈传下的规矩去做。知敬畏——啥时候,都不能干断子绝孙的事!
王二的小手指是被鳖咬掉的,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师傅捉鳖,他刚学会了看气泡追水纹顺鳖路找鳖窝。这天一大早,王二正准备起身走。媳妇在被窝里说:“锅里有饭,你等吃完饭再去捉鳖吧!”就这一句,王二心里犯了嘀咕:师傅说了,“捉鳖”二字,可不能提呀!
王二按师傅教的法子,很快捉了三只鳖,两只大的,一只小的。一路上无事,到了集上,王二准备把鳖卖给鱼贩子。可一不留心,大鳖咬住了他的小拇指。鳖紧咬着不放,直到有人拿菜刀把鳖头剁了去。可却为时已晚,他的小指竟被大鳖咬去了一小截。王二暗骂:“‘捉鳖’,‘捉鳖’,都熊娘们吵吵的。真倒霉!”
还有一次,天还没亮王二去捉鳖,刚出门就碰到一早拾大粪的金坦,金坦嘴快地问:“老王,起这么早,你这是去捉鳖吗?”王二没应答,只折身回家。“真晦气,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去了。”他自言自语道。那天,他莫名奇妙地与妻子干了一仗,打碎了媳妇的一颗牙!
王二捉了十年鳖,也没能发财。最后一次,他捉了一只老鳖精,本想放生,可今天就捉了这么一只。鳖大,他有些贪,也忘了祖辈的规矩。那一天,两大家族械斗,王二腿被人打残,后半生只能爬行。破了“四戒”——王二再也不能捉鳖了。
二贵认王二当师傅,得了他真传,摸蟹的本领全学会了。只是,王二保留了捉鳖的绝技。王二对二贵说:“你小子眼太毒,心太狠,捉鳖这一行,铁定不适合你! ”
二贵会看蟹洞,知道蟹的交配规律。河沟边布满了各种洞,这里面有单蟹洞,有公母双蟹洞。二贵有空的时候就去摸蟹,他从来不叫别人,只喜欢一个人单干。二贵来到河沟边,找到洞口,铁锨开路,打个围堰,放干水,然后把手伸进洞中。二贵的手又细又长又软,他用手从洞顶下探,感觉能摸到蟹了,突然向下罩,手到蟹来,一个洞常常是一对公母蟹。二贵靠着这一双长手,娶了能干的媳妇,还盖起了六间的大瓦房。
水孩子长大了,就成了水男人。在俺眼里,拉地排车的壮劳力们,是真正的男人。
热水河是天然的浴场,也是真男人的天下。闷热的天洗个热水澡,那是相当惬意。每天下午四点多钟,热水河早早迎来了第一批客人,他们是拉地排车的工人,刚从电厂卸完煤,浑身上下布满了污渍和煤灰。
工人们成群结队,肩上搭拉着大襟,大手巾早已浆成了炭黑色。他们赤着黑色的背,裸露着一身的疙瘩肉,浩浩荡荡走来,撒满一路爽朗的笑。俺大也夹杂在人群中,他小小的个子,高高的鼻梁,一头浓密的黑发。俺大是南方人,他生活很讲究。他的手里提了个塑料袋,袋子里面是白白的毛巾,还有一袋小袋装的洗发精。
工人们来到铁路东边,找好位置脱衣,顺着台阶下水。他们用臭胰子往身上使劲地擦,不停地搓,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身子——疲惫,就这样被赶走了。
俺大不紧不慢,先用臭胰子洗衣服,然后用香皂洗身子,最后用袋装的洗发精细细洗头。而工人们只打臭胰子,三遍后,直到鼻子里擤出的黑色煤灰,变淡,变青、变细。当把全身无处不在的煤灰清理干净,人顿时感到轻松无比。洗透了身子,工人们便开始洗大襟,使劲地搓,使劲的涮,一遍又一遍,然后用双手可劲地拧。
洗完了大襟,他们又开始展示着肌肉,用粗俗的方言说着俺们听不懂的诨话。俺知道,这是男人的世界,男人的故事,水面上很快便是一阵阵豪放的声音。
洗完了澡,工人们陆陆续续回到运输队,晒上大襟后,有的在宿舍床上眯会眼,有的整理着工具箱。只一刻钟工夫,他们都端着大茶缸子,来到单位食堂排队打菜。食堂与大会堂连成一体,有一排排连着的座椅。一群汉子拿着与牛皮纸一个色的饭票菜票,排成了六列队——买饭,打菜。
一天下来,出了大力,流了很多的汗,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晚上喝上两口酒。浓烈的散装白酒,香味四溢,很快便弥漫在整个饭堂。
今天,老麦也来排队买饭菜,瘦高挑的他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他的手里端着一个茶缸子,里面装了酒。队伍向前挪两步,他就喝上一口酒,轮到他买菜时,茶缸里的酒已去了大半。老麦要了一份咸菜,一个粗面的馒头。出了门,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喝酒去了。
公司生产小组长高文,也在买菜,他从不排队,只管加塞,他还冲掌勺的嚷嚷:“多给我打点菜,肉片子咱不嫌。”
高文长了张老驴脸,脖子长又黑,还斜向上长着。他上身长下身短,身子很不成比例。俺近距离观察过,高文的手臂长,但下垂时没有越过膝盖。高文,只高,可没有文化,却是个“官迷”,很会巴结官,又只会巴结官,还常常欺软凌弱。塑料厂的几个家属工,私下里都骂他是只会“舔腚”的“人熊”。“人熊”,这是个恰当的界定,俺认为粗俗,但不浅陋。
很“官迷”的高文,最终没有当上公司的领导,只是混了个小组长。
今天,高文神气十足,他提前买了点猪头肉,用干荷叶包着,紧紧地夹在腋下。他吃东西从不避让人,自个儿蹲在一个过道处,放下茶缸子,嘴里只狠劲地嚼着肉,并发出“吧嗒,吧嗒”声。他的表情很是夸张,张大了嘴,好似猪头肉总也嚼不烂、吃不完——其实,只是不足二两的肉。
大伙儿知道,高文是在炫耀,展示着他那颗高傲孤独的心。
图一,晒鱼虾,聂志泉摄
图二,湖上养鸭,杜伯和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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