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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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致福
去年冬天母亲出家门时摔了一跤,右肘擦伤,幸无大碍。母亲说是父亲绊她,说昨晚父亲托梦,埋怨鞋不跟脚。母亲嘟囔,这是让给他买鞋呀。据母亲讲,父亲走时给他买的鞋可能号码不对,有点大。母亲让二哥去县城比着父亲生前的鞋号买了双新鞋,去坟前烧了。母亲说那以后再没作梦,估计他是收着新鞋了。我听后心里一阵发酸,父亲在那边还是那么忙碌?
父亲在世时,母亲总埋怨他穿鞋费。别人一双鞋能穿两年三年,父亲一双新鞋一年不到就穿出了窟窿。印象中母亲夜晚经常点灯为父亲补鞋,父亲的鞋子总是缀满了补丁。父亲对鞋要求很高,他经常说鞋要紧的是要合脚、跟脚。 参加工作后曾经给父亲买过皮鞋,但父亲试了试,说太沉,不跟脚,就放下了,再没穿过。父亲一直喜欢的是解放胶鞋,轻便,跟脚,走路干活都方便。记忆中父亲总是在忙,脚步不停地在山上、村里忙碌。脑海中存留最多的镜头就是父亲扛锨荷锄匆匆行走的身影。父亲是用脚丈量土地,父亲的心气、力气都通过那一双双鞋子传导到故乡的土地。
父亲年轻时就是村干部,从生产队长干到大队支书,总是干在前头,出尽了力气。他自己常说干部就是要先干一步,你带头干人家才能跟着干。整大寨田时开山劈石,父亲就是石匠,轮锤劈石,凿眼放炮,一个冬天下来要磨烂几双鞋。修水库、盖仓库,父亲就是瓦匠,垒坝砌墙,大工小工,父亲都是公认的好手。农田里的活计就更不在话下,犁翻耪锄,耕种收扬,除了不会开拖拉机,样样都干得大家心服口服。都说父亲身体好、身板壮,其实父亲是干活不惜力气。割麦时一般十分正劳力一次割五垅,父亲总是再捎几垅,割七垅八垅,而且总是把别人落出大半截。推车送粪运土,父亲车筐总是堆得冒尖,一拍再拍,一车总能超出别人大半车,就这样父亲推起车子仍旧是走在最前头的头车。上坡别人要歇几歇,父亲不到集体休息时间从不歇气。直到七十多岁时,父亲推起小车仍旧脚底生风,村里年轻人难有比得过的。
从我记事时起,父亲总是天不亮便扛着铁锨上山了。大队有四个生产队,各队土地分散在不同的山坡上。别人上山前父亲已经各个山头地块转了一圈,墒情苗情已经摸得一清二楚。夏收秋种,哪个队的麦子熟了,哪个队的棒子该收了,哪块地缺施什么肥,哪片地该浇水了,哪条水坝该修补了,哪片山岚树该补栽了,全在父亲的脑子里。村里山山水水、沟沟坎坎,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父亲的脚印,都浸透着父亲的心血汗水。
父亲劳碌一辈子,却从未听他喊累。村南河道发大水时,父亲几天几夜在大坝上忙碌,水情解除后别人休息了他又领着人去村西泊地排涝。冬天整地会战、春天修渠挖河、三夏三秋会战,父亲经常昼夜连轴转。每天再累、忙到再晚,第二天照旧一早起来上山。小时候和父亲几天见不着面是常事。到了晚年,村里划归开发区,土地没有了,父亲仍旧闲不住。自己推上小车,带上锨镢瞅空开荒。东沟种几珑地瓜,西坡种一片花生,南河沿儿种几垅芋头。劝他歇歇别累着,他说闲着也是闲着,人有闲坏的哪有累坏的。上边不让开荒了,父亲就天天往自家菜园跑。一遍一遍地翻耕整理,精种细作。三四分地的菜园调理得花园一样,色彩斑斓,生机盎然。一样的菜种,一样地播种,父亲种的菜总比别人长势好。每次我回家,早上还没起床,父亲已经到菜园里忙活一圈,浇水捉虫除草,采回一筐带着露珠的新菜。半截裤腿和脚上的鞋子都打湿了,鞋面上沾满了黑黑的一层湿土。
父亲大半辈子没有离开过村里。那年好不容易做通工作随出差河南的大哥来到我家,满以为可以让他多住些日子,好好歇歇。结果只待了一个下午,让四岁的孙女儿领他在宿舍院里转了一圈儿,又去孙女儿的幼儿园看了看,晚上我下班一回来就催我买火车票第二天回去。我说千里迢迢来了,好歹再住几天,我陪你逛逛。父亲坚决不依,说家里来时刚下过雨,东山上花生地再不锄草就长疯了,来看看知道你这儿什么样就行了。要我必须赶快去买车票,我要不买他就自己去车站。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只得依他。父亲回家后母亲和邻里乡亲都很吃惊,母亲很生气,数落他,了解的知道你是坐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儿子不孝顺呢。父亲不吭声,放下行李,扛起锄头就去东山锄地拔草。
晚年父亲小脑萎缩,走路困难,但仍旧坐不住。父亲干了一辈子村干部,孩子们的事情从不过问,这时心思开始细腻起来。二哥家里开着小商店,父亲一直叮嘱注意安全,每天一早一晚必要颤颤巍巍走到村北二哥家看一看,确认安然无事才会放心。孩子们回来看他,临走时哪怕别人挽扶着也要送到村口,看着车走远了才转身脚步蹒跚地踱回家。
父亲离世前两个月一直昏迷,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偶尔有意识,脚趾会动一动。看到父亲没有穿鞋的脚我的眼晴湿润了,脚底厚厚的一层硬茧,大脚趾已经有些变形,趾甲也都硬化变厚变灰。这两只脚板该是承受了多少磨砺、多少重压,现在可以歇一歇了,劳碌奔波一生的父亲也该歇一歇了。
按母亲的说法,父亲在那边还是闲不住。只是不知道那双新买的鞋子父亲是不是真能收到,不知道父亲穿上是不是跟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