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背影——我拍《街里》

··

作者:李学亮(高级记者 山东省新闻摄影学会副会长、山东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青岛市摄影家协会主席)

“街里”,一个让许多青岛人百感交集的地理名词。在时间的轴线上,“街里”之名,从青岛开埠之初就有了,成为老青岛繁华与摩登的地标。这里的老房子和老街被时光和风霜变本加厉地侵蚀着,却愈发增添了意味深长的厚重,不动声色地与老青岛的人文维持着某种内在的隐秘平衡。往事并不如烟,尽管“街里”随着光阴流转渐行渐远渐淡然,但时光的背影,流转到如今依然温存与感人。

《博山路上,刘钊和倪好在老屋前合影》

《黄岛路上,新人踏着石板路步入结婚殿堂》

(一)

“一二一,上‘街里’,买书包、买铅笔,见了老师敬个礼,到了学校考第一!”上了点年纪的青岛人大多都记得这首童谣,而每当随口吟诵,童谣里所提的“街里”便如冲破薄雾的行船,活色生香地游走在了我们记忆的海洋里。

“街里”这个名词,流行于清朝末年至上世纪80年代的老青岛。

1892年,满清政府登州总兵章高远率四营官兵移驻青岛设防。

1893年,青岛栈桥码头建成时,在海边修了一条不规则的土路。

1897年,德国借口山东发生的“巨野教案”,派舰队侵入胶州湾,清政府屈辱求和。

1898年,清政府被迫与德国签订了《胶澳租借条约》,租期99年。

德国侵占青岛后不久,将栈桥边的土路铺装了沥青路面,将其命名为威廉皇帝街。以后,从威廉皇帝街海边向北往里,不足1平方公里的区域就被老百姓们习惯地称做了“街里”。

过去,“街里”是青岛市商业最繁华地段的象征。在这里能买到你想买的所有东西,“身着谦祥益,头顶盛锡福,手戴亨得利,喝酒春和楼……”是当时人们耳熟能详的口头禅。

“街里”是几代青岛人心中美好生活的象征。那时人们宁要“街里”的一张床,不要郊区一套房。带孩子逛“街里”,更是大人对孩子的一种奖赏。

“街里”是老青岛的象征。这个词形象地镌刻在了每一个青岛人的心中,成为了一个强固的地方性“密码”。以至于无论青岛人走到哪里,只要说起这个名词时,总会惹来另外一个或几个激动的声音 “哦,伙计,嫩(你)是青岛滴,哈哈……”。

1992年5月,青岛市发出了《加快东部开发建设的决定》,位于城区西部“街里”的市委、市政府决定带头东迁。

随着青岛市中心城区的东移,影响几代人的“街里”日渐沉寂下来。时光轮转,从往昔的“满堂花醉三千客”到如今“门前冷落鞍马稀”,“街里”的变迁真实地演绎了城市中心逐渐沦为城市边缘的悲情一幕,“街里”这一名词也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成为记忆。

《黄岛路17号里院,洁面的姜新华》

《四方路上,修理摩托车的唐杰》

(二)

因为衰落,方论复兴。1996年,青岛市有关部门开始对“街里”进行第一次改造。当时的规划是把“街里”的核心地带中山路改造成类似于上海南京路那样的商业步行街,迁走了中山路两边129棵法国梧桐大树。因为中山路承载着交通干道的功能,周围又没有可以替代其功能的道路,所以步行街的想法没成功。

第二次改造始于2003年,拆除青岛饭店、红星电影院、古籍书店等建筑物,青岛天主教堂周围的100多户居民告别了生活多年的老“街里”。

2005年1月,第三次改造提上日程,青岛市市南区的五年商贸规划确定中山路要改为步行街。

2009年4月12日,历经15个月改造完成的劈柴院隆重开街。已经沉寂多年的劈柴院,再次聚集人气。

2012年3月17日,青岛市成立中山路欧陆风情区改造指挥部,要动“真格”重振老“街里”。改造范围南至栈桥海边,北至东西快速路,东至安徽路,西至青岛火车站。

主要改造目标包括三个方面:提升街区物质环境,改善居住质量;保护历史街区风貌与优秀历史建筑;振兴商业活力,打造集商业、文化、旅游、休闲、居住于一体的具有浓郁本土文化的特色街区和最佳旅游目的地。

同年12月15日,潍县路启动片房屋征收房源大集在东方贸易大厦举办,标志着这一轮的改造正式拉开序幕。

2015年9月24日,伴随着市民、业户的喝彩和唏嘘声,百年黄岛路马路市场在挖掘机的荡涤下变成一片废墟。

黄岛路从上世纪20年代起,就自发形成青岛最大的马路市场,到现在算起来已近百年。市场辐射四方路、芝罘路、易州路、潍县路等周边区域。

黄岛路马路市场喧嚣、嘈杂甚至脏乱,但谁都不能否认这里始终保留着老青岛的味道,是“街里”市井生活的重要缩影,为老青岛人留下无数的回忆,但同时给周边环境和交通带来巨大的压力。

此次改造对黄岛路、芝罘路和易州路的车行道和人行道全面规整翻新,恢复城市道路的原貌,并将市场周边的数千户老房子进行征收。马路上的占路经营摊贩全部被取缔,只保留少数的室内门面。

2016年11月11日,在这个全中国购物狂欢的日子里,青岛市市北区将辖区芝罘路、海泊路、易州路等地段已被征收的临街房屋的门窗拆除,物品搬出……

《黄岛路上,送煤气罐到户的李强》

《黄岛路上,冒雪叫卖的鱼贩》

(三)

我供职的青岛日报就在“街里”的威廉皇帝街(今太平路)上,是“街里”仅存的“大单位”之一。闲暇,我喜欢到“街里”的老街、老院溜溜弯。

前些年,忙于报纸新闻摄影图片的拍摄、编辑,对“街里”的一切似乎熟视无睹。也许是日益临近的改造勾起对往事的回忆,也许对即将逝去东西格外珍惜,再到“街里”溜弯,那些岁月雕刻的痕迹便在老街、老院、老楼上时隐时现,老青岛原生态生活场景也不时在眼前上演,过去的年华接踵而至,仿若回到从前,倍感亲切起来。

从2010年初起,我背起相机,游走“街里”,边拍边记。这些老街、老院、老楼,和这些恍若过去的生活场景,如同英国作家希莱尔•贝洛克所说的:它们堆积着人类各种各样的经历,它是一面活生生的镜子,反映着人类的成功与失败、辉煌与憧憬。

我的一位朋友认为,“街里”似一个混血儿,一方面从人群的感知,就好像一个胶东半岛的孩子在“街里”长大成人,始终脱不了乡土气息;另一方面从建筑遗存上观察,又犹如德国生的一个孩子,在中国寄养,不断地中国化。

在我看来“街里”更像是一个既土又洋的老城综合体。在这里,欧式建筑和民俗里院共存,豪华小轿车同人力三轮车齐驱,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穿着奇形怪状衣服的少男少女与手持拐棍、老眼昏花、步履蹒跚的老人并行于同一条古老的石板路上……“街里”有着最漂亮的洋楼、最性感的大嫚儿(姑娘),同时也有着最破败的里院和最后的小脚女人。

10年的时间里,我穿梭在街里,交集、邂逅的不仅是一座老城的风情,更与各式各样的风物不期而遇。我的足迹几乎遍布了街里的每条街、每个院落,我与图片里记录的许多人物成为朋友。他们愿意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家长里短说与我听,也愿意把埋伏在心底的秘密分享给我。因此,我在细节的挖掘式叙述里,让图片的画面感拥有更多的温暖与故事性。

来了走了,聚了散了。随着“街里”改造的不断推进,以何种方式,还一份怎样回报给“街里”,都还是未知数的情况下,就先把老楼、老院先征收空置起来,以待“下回分解”,我不免担心——那些弥漫风情,写满故事,饱经沧桑、烟火生动的老街、老院、老楼、老人,会何去何从,几代人的记忆与乡愁将如何安置……

《四方路上,调皮的孩子》

《潍县路19号里院,居民冒雪搬家是件很无奈的事》

(四)

董桥先生说过:“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文化乡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这些年来,我不知拍摄过多少次“街里”。纵然我知道,即使拍得再多,也扭转、改变不了什么,但我还是不停地去拍,去寻访“街里”的过去,记录“街里”的当下,诉说“街里”的未来。我试图用现代影像手段,描述“街里”人与生存环境、社会发展、文明建设、民俗传承之间等丰富、复杂的关联,留住“街里”的乡愁。

近来,我终于静下心来梳理“街里”图片,拟阶段性结集出版《街里》。面对海量的图片,面对那些熟悉的楼院、街道、人群,我真是无从下手,难以取舍。困惑中,青岛良友书坊以巴金先生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为题,反映岛城老街区系列影展给了我启迪。

我将《街里》分为“家”“春”“秋”三个章节。其中,“家”49幅图片,从居住环境、庭院楼道,到居民家中,由外至内,空间依次轮转,再到“街里”人过年习俗,呈现的是“街里”的百姓居家往事和黎庶影像;“春” 79幅图片,从街巷景致,市井生活,辛苦营生,到“街里”追赶时尚潮流,以内容的不同给以归类,呈现的是“街里”的街巷阡陌和老街酷炫;“秋” 25幅图片,则从“街里”人们直面改造、经历征收和搬离生活了几代家园的过程,淡化了前后时间关系,强调了事件发展脉络,呈现“街里”人去楼空的落寞,百姓辞离故地的无奈和前路无着的迷茫。

正如“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街里》选取的153幅图片,每一幅图片都有一句尽可能短的小说明,交代拍摄地点、人物,点名题意,没有赘述,不发感慨,让读者通过图片、文字来体悟,来解读,来判断。

《街里》中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瞬间,都是我历尽千辛,从纷杂的客观事物中摄取升华,注入我的情感、个性乃至思想,完成于我嵌动快门那一刹时。

一部影集,153幅图片,寥寥的文字,承载不了我对“街里”的热爱、追求和期冀,也很难让读者了解我对“街里”的困惑、迷茫和五味杂陈。

但我还是愿意以这种影像的方式对老“街里”进行呈现与还原,是因为我知道,很多记忆不是简单的浮光掠影,我相信时间的厚重与宽容,总有许多城市的过往,游走在光阴之外。

网友评论
全部评论
查看更多评论
海报热榜
热门推荐

Copyright © 1998-2024 DazhongMedia. All Rights Reserved.      山东省互联网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版权所有  加入我们  鲁ICP备09023866号